理论追求可能有多种状态的,但是一种有生命力的理论一定诞生于理论家的生命追求之中。
在卡夫卡那里,我们看不到尼采式的强力意志和光明的激情,甚至沉醉的状态。这从某种程度来说,印证了尼采的一些看法及其价值。而进入20世纪以来,艺术,甚至整个人类文化精神的各个方面,在实用、实利、实惠与实利思想的冲击下,一步一步从理想主义高台上走下来,逐渐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和青春活力,再也见不到尼采的那种如日中天的艺术精神了。卡夫卡就是很明显的例子。他表现了一种“地洞人生”,连见阳光都是一种忌讳。《城堡》突出了这种灰暗的人类感觉:个人在一种无法言传的被围困氛围中,显得多么软弱和无助,而颓废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情绪,一个人很难摆脱。
显然,同传统的文学作品相比,卡夫卡拓宽了文学表现的空间。一种有魅力的文学不一定是理想主义的,关键在于它对于人类生存和心理状态的体认,而尼采作为跨世纪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从一开始就是以西方文化“叛徒”身份出现的。他是一位向西方传统的价值体系提出全面质疑的人。传统的西方文化思想体系有两大支柱,这就是对真理的追求和对上帝的信仰,由此也形成了西方文化延展的两大终极的源头和价值体系。而这两者时常矛盾和对抗,但是有时又会相互结合,使真理和上帝能够互相认同。而尼采的背叛是双重的,一方面是对西方理性主义价值观的怀疑,另一方面,则是对西方基督教神学体系的冲击。
当然,尼采的价值并不在于创造了什么完美的理论,而在于开辟了一个新的理论时代。他把人们从传统的古典主义思维境地带向了现代主义,彻底打破了人们对终极话语权力的迷信。尼采对传统的背叛就是和他个人的生命体验和追求紧紧相连的。其所显示的新境界在于,他所追求的不是理论的完美性。而是生命本身的完美性;他是通过追问理论来完成生命,通过对传统境界的质疑和突破来充实和丰满自己的生命状态。我以为,尼采学说的最显著的意义,就是为历史提供了一种有生命感的理论境界。
真正的理论理应是有生命的,但是这就涉及到了理论追求的境界和状态问题。我想,理论追求可能有多种状态的,但是一种有生命力的理论一定诞生于理论家的生命追求之中。这第一种就是像尼采、叔本华、王国维那样,把理论追求和自己生命追求连在一起,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理论创造之中。尼采说过,他最爱看的书是用“鲜血”写成的。这里的血就是生命。这或许是一切大理论家和大艺术家的共同品质,好的作品是用生命和鲜血培育和浇灌的。所以,一些伟大的理论家并不仅仅是理性的追求者,也并不排除在追求真理道路上投入和付出感情。当然,对于理性的过度否定也是不明智的。因为理性是人生命和思维中的重要因素,但是它是一把双刃刀,当用来追求真理,追求人生完美和完整状态时非常宝贵,但是当它用来限制人的生命和思维的时候,就会制造和设计出许多障碍来。
不仅如此,阅读尼采,我们不能不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是真理,是善?难道它们是人生道路上的终极答案吗?王国维讲过做学问的三境界,第一就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什么是“独上”?就是一个人上,独自探索,个人追求。这和尼采是相通的。尼采所提倡的就是个人道德和个人追求,他反对基督教的群体道德,因为后者限制了个人的创造力和个体生命的发展。王国维所讲的第三个境界是“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说明追求的终极价值其实一直存在于追求过程之中,只不过人们没有觉悟罢了。所谓终极答案就是追求过程本身。这就破除了人们对于所谓未来的和终极的理论极致的幻想,唤醒了人们对当下,对自我生命的体验和追求。人类实际上一直走在牺牲途中,一代一代做牺牲,以换取达到一个绝佳的终极境界,人类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生活”。所以,人类需要艺术,但是决不是让当下的人永远做牺牲品,而是使他们拥有更饱满的生命力,更完整地拥有自己。
但是,尼采并不能用“超人”的演说来拯救人类及其艺术。他只是一个悲剧的预言家,所以他的《悲剧的诞生》并非仅仅是对古典悲剧理论的重新阐释,更是对20世纪文学主题的预见。尼采企图用自己生命在灰暗的生活氛围中点燃火炬。让思想的火苗跳跃,驱散人类所面临的悲剧前景,但是他对于一个平庸的世俗时代的来临无能为力。而他自己的生命和理论价值,也正是在灰暗和悲剧的背景中凸现出来的;他自己挣扎在理性的边缘,虽然不甘于做悲剧的牺牲品,但是却不能不走向疯狂。所以他是预言家,但不是胜利者。但是,尽管尼采预言20世纪不再是一个“英雄主题”的文学时代,然而他自己却称得上是19世纪文学的最后一个英雄。如果说,他的“超人”日后成了西方卡通片中幻想的英雄,那么在中国则演化成了“高、大、全”的英雄模式,在历史转换中继续扮演着角色。可惜,他们都不再是真实的、充满生命活力的、现实中的人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