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记忆始终是清晰的,因为它们一直伴随着疼痛和煎熬。我不曾记得自己有过行走和奔跑,只是记得那时候一直是爬在地上,仿佛我所见到的人们都比我高大,我总是需要仰望着。裤子破了,膝盖破了,血流出来了,父亲还让走,我就抱着血糊糊的双腿大哭,那时的抗议只有哭泣,只有喊叫!然而父亲不肯放过,坚持让我走,走到他规定的时间后,就抱起我,给我包扎伤口,父亲的泪扑簌簌地滴落在我的脸上、伤口上,我安静了下来,像是一下子懂事了,不再哭喊。母亲始终低头给我缝补衣裤,母亲重重的抽泣和哽咽声也使我明白,他们比我更痛!
父亲常常抱着我到半山腰晒太阳,明媚的阳光普照在我周围,我和小草一起沐浴在那片光芒和温暖里,在这里,我和它们是一样的,我们不分高低,我们只需要安静的伫立在那里,我们在同一片天地之间。它们会对我点头微笑,它们不会歧视和耻笑我,我在它们中间有时会有着些许的微笑和快乐的。
那时,我已经知道自己的卑微和与众不同,我和姐姐哥哥不一样,我和同村的小朋友不一样,我甚至和父亲母亲也不一样,即使他们苍老,但他们依然伟岸;即使他们脚步颤巍,但他们的身影依然挺拔。而我不能,即使我怎样的努力,即使我超过父亲规定的锻炼时间,我也依然不能站立。
我能做的,只是呆呆地望着灿烂的阳光,和那片寂静的山峦,默默的流泪;或者朝着那些从我身边姗姗走过的羊群疑问:
羊儿啊,
你们也比我强啊,
如此欢快的你们啊,
可曾知道我的忧伤----
生命同样生长在我们左右,而我们不能相同;气息同样弥漫在我们上空,而我们不是一类。我有时仰天长叹:为什么?为什么啊?我是如此这般----既然生长,但不能站立;既使满怀希望,却不能够茁壮成长。
上学也曾带给我快乐,我能够认识字了,能够听老师讲故事,能够被老师表扬:“哈巧芝同学做得快,做得好!”我的头脑是伶俐的,我的记忆是精致的,我的想象是丰富的,我的理想也曾是色彩斑斓的-----
我只想一直沉浸在自己编织的七彩梦境里,那里我是一只翻飞的蝴蝶,那里我是一只翱翔的大鸟,即使被风霜吹打过羽翼,即使被雨雪淋湿了双脚,但我依然能够振翅高飞,我依然能够绽放生命的光彩!
然而,一切就那样匆匆结束。
我不怕双手支撑身体时,沾满砂土和石子儿,渗出血印和红肿;我不怕上每一个台阶时,耗力和喘息;我不怕我的身影低矮,我的步履蹒跚;我不怕路上始终追逐着我的疑惑目光,我甚至不怕肆无忌惮的讪笑和毫无遮拦的指指点点,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就是只要我能够上学,只要我和别的小朋友一样。
然而,只是,只是----农村那裸露的、散乱的厕所使我不能----
我悠悠的回家,
我痛泣着回家。
每天,我目送着上学的伙伴,隔着窗,为他们祝福;
每天,我触摸着双腿,泪如雨下。
整日整日的孤独包围着我,大片大片的寂静伴随着我,我蹲在屋檐下,听雨滴落在瓷盆里的“咚咚”声,落在铁皮上的“啪啪”声,落在红砖上,落在树梢上----落在我惆怅百转的心灵里。
雨水和着苦涩的泪水一串串滑落,滑落----
我是如此的孤独,如此的不幸-----
父亲始终没有放弃对我的治疗,一打听到点消息,不管是中医还是西医,背上我就走,只要能治好我的病,他受多大的累,吃多少苦都愿意。
16岁那年,父亲带我去盟医院治疗,这次是用牵引治疗,把16年来拘就在一起的筋拽开,打上钢板,绑上沙袋,生生地拉扯,硬拽,仿佛要将筋骨撕裂一般,好像能把心肺挤碎一样,疼痛遍布全身,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一样,被抛开、扎碎,魂魄就要出离身体。我始终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即使要我只想,我也想一定要坚强,一定要挺住,只要治好,我就能够站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就要在所不惜地争取。
疼痛使我一次次晕厥,醒来,看到父亲母亲趴在床边哭泣着,我安慰父母,别为我伤心,我一定能够好起来的,为了不影响大脑,我连一粒止痛的药都没有吃!
安拉与我同在!安拉与我同在!
这次治疗,把我的经络打通了,过去我的双腿总是冰凉的,现在经络疏通了,血液流通了。
生命各自以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即使卑微也同样见证着真主的存在。父亲母亲虔诚地敬畏着真主,使我耳濡目染伊斯兰的光辉,也使我渐渐懂得顺从主的安排,听从主的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