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今天的中国已经冷漠了他们。是因为中国人骨子里的薄情,还是因为新的理论把他们划作了恐怖主义﹖
与我同行的一个朋友说:我是本地人,以我的观察,绍兴人的气味与他们完全不同。秋瑾﹑徐锡麟﹑包括鲁迅,他们几个是绍兴的异类。
我同意同伴的分析。因为我也一直在疑惑和捉摸 — 这块风土既然制造了那么多绍兴师爷式的知识分子,为什么又孕育了这几个血性的异类呢﹖
其实刺客和恐怖分子,都并非无文之辈。细读徐锡麟的遗稿,他不仅不是暴徒,而且秀入内里。从他留下的一首咏叹东京博物馆所藏中国文物的律诗,可以窥见徐锡麟的修养。
这首诗,前年初读时浏览一过,觉得微微如有金声,便留下印象,记住它是一首咏剑诗:
瞥眼顿心惊,分明故物存。
摩挲应有泪,寂寞竟无声。
在昔醒尘梦,如今听品评。
偶然一扪拭,隐作不平鸣。
后来注意了题目,才知写的是一口流失异国的古钟。这种感觉很特别 — 不知是徐锡麟用字特别,以至于写钟如写剑;还是因为他的诗品与人格浸透难分,所以使后人陷入联想。“偶然一扪拭,隐作不平鸣”,多么像“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替换着字,胡乱默诵着,我好像探到了他内藏的沉重,也掂量出他未露的文采。
为什么出现了异类呢﹖
也许原因都是留日。在那个屈辱又激昂的时代,或许只有留日学生体验了最复杂的心境。正是这个日本在侵略祖国,而他们却只能赴日求学。他们的立志正是学成利器报复日本,无奈同学里却层出着立论亲日的政客,自诩知日的大师!
与留学欧美尤其美国完全不同,他们无法以艺术自慰或者以民主夸夸其谈。尤其不能学成一种愚蠢的怪物哪怕对老婆也半嘴英语 — 他们常回避自己的见识,他们多不愿炫耀日语。他们每日求学的这个国度,既曾向母亲施暴又正在倡导文明;他们耳濡目染的这个文化,把一切来自中国的古典思想﹑把一切琴棋书剑技舞茶花都实行了宗教化,然后以精神藐视中国的物欲,用耻与洁等古代中国的精神傲视甚至蔑视中国人。
留学生首当这精神挑战的前沿。要领熟滑者逢迎表演保全自己,匹夫之怒者以头抢地然后消失。只有陈天华蹈海自杀。他的这一行为,是中国青年对傲慢列强的以命作答,也是他们不堪于揭露﹑包括不堪于这种以蔑视表达的对自己劣根性揭露的 — 蚀心痛苦的表现。
这种难言的心态,绵延于一百年的留学史。它激烈地迸溅于徐锡麟的剖心行刺,也扭曲地闪烁于鲁迅的晦暗文章。
但是一切中国的民族主义,总是终止于可悲的结局。无论在异国质诸同学,还是在故乡环视同类,现实总是迫人再三失望。被日本或傲慢指摘或鲜明反衬的劣性,什么时候才能变成美感的烈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