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也许更多的是反叛的快感,是异端的站队。
反叛是双重的,不仅针对着强暴的体制,还针对着知识分子的群流。
鲁迅先生没有这样的机会。他在智识阶级的裹挟冲刷之下挣扎,一生都绝望于没有出路。这使我印象深刻。在求知的路上,真诚的、不满现实的人多极了,只有我独享命运的惠顾。在逃离和寻找的路上,只有我,遇上了具备启发的一群。
他们一贫如洗,他们穷窘苟活。他们在不尽的饥荒、冲突、矛盾中挣扎,在绝路上揭竿而起。他们总是重复悲剧。但是,他们拥有——你。
当他们紧紧地抱住了你,生若虫蚁的存活就必须刮目相看。
当历史凝结下来,道貌岸然,奇形怪状,凝成又一片压迫的山,你在无耻的沉默中抗议了。当社会被强力编扭成桎梏,人们都驯服了,只寻觅规定的口粮,只追逐奴隶的温饱——你在动物的咀嚼中否定着。
从来是礼不下庶人中庸取道,你却使平民在哲学和心理上变得高贵。在中国这是不可思议的,你却实现了它。无论这使正爬着体制台阶的知识分子多么不舒服,无论他们怎样高举着侏儒之旗帜喊道:激情是危险的!崇拜底层是危险的!
区分其实并非从定义开始,你的性质来自无情的现实。渐渐地你成形了:在外你是广袤无垠的三等世界,在内你是不甘屈服的褴褛众生。
还有记忆;无论在哪里,人群并不记忆历史。宣传和聒噪,久而久之就成了通说,而且变成知识教育儿童。我喜爱你聚集起的,那些人的不合流的见解。
是你的仪礼,使他们守住了本该湮灭的民族记忆。这样,不仅后来人和后世人可能对证,可能透过分歧裂缝,看见照亮的暗部,而且可能在漫长的流行的压迫中,坚持一种——珍贵的价值。
这种被侮辱者和被压迫者的记忆,是一笔无价的财富。知识分子与它的结合,会孕育具备真知的作品。当一个人,当一个儿子,坚持住了这样的攀援,上到了苍茫山顶,两眼凝望着裸露开来的世界时,他会觉得——那么久以来,一直被歪曲和丑化的你,是那么温柔和可亲。
是的,你——只是古老的传统母亲,你——只是人的希望。
当我反复地确认了上述认识,我感到了巨大的惊喜。我茫然摸索长久,如今它近在眼前。它是那种知识——深具科学的底气,而又童叟不欺。不仅兼及诸学,又能达到朴素。它再不是繁琐的学院堆积,它是透明的本相。知识分子惊喜地发现:任自己有多少学问,今日只嫌太少。
事情不仅在于学问。在中国回民的世界里,与知识一同锤炼的首先是思想。确实如此,它使知识分子和底层百姓头一遭地共了命运。我当然不愿掩饰愤慨:什么民间,什么先锋,什么独立精神——在此岸寻章摘句之际,彼岸的百姓一直在血染黄土,为着信仰的独立,为着心灵的精神。
抵御异化的路,其实一直冷冷地摆在面前。只是在我们之前,知识分子(包括那些被誉为大师的人)并没有选择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