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苗族有语言而无文字,他们的民族文化除了从生活方式和祭祀仪式上表现出来之外,还有两种主要的传承方式。一种是记录在他们的服装之中,那种复杂的图案和色彩其实就是他们民族历史和传说的再现。女孩子从十来岁开始就学习刺绣,将那一个个图案细细密密地缝制在自己的服装上,所以他们的历史主要靠女人传承,而且全都穿在身上。还有一种方式就是酒令歌。这酒令歌就是他们的民族史诗,在一些特殊仪式(比如葬礼婚礼之类)上由专门的艺人演唱。
十几年前,挪威有关部门跟中国有关部门合作,在贵州梭嘎的长角苗寨建立了一个生态博物馆,企图对苗族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形态进行保护和研究。梭嘎生态博物馆建立起来之后,当地苗族人借助这个窗口与外部世界的交流越来越多。为了改变自身的贫穷,他们急于与外边的主流文化认同,对自己民族的文化则有点漠不关心。他们的男性青年纷纷到外边打工,脱下自己的民族服装,穿上汉装,做最艰苦的工作(大多是挖煤)。他们不说自己是苗族人,只希望取得跟汉族人一样的待遇。他们的下一代最大的理想就是通过读书考学,脱离苗寨,过上城里人的富裕生活。对于酒令歌,几乎没有人再感兴趣了。他们的女孩子也热衷于上学,至少要上到小学毕业或者初中,她们再也不想学习刺绣,也不再喜欢穿自己民族的服装,即使在自己的吊脚楼里吃饭休闲,她们也爱穿着汉族服装。每年正月初四至十四,本来是苗族少男少女跳花坡谈恋爱的节日。他们本来都得穿上自己民族最华美的盛装,达到少男少女相互吸引的目的。可是现在,这个活动由当地政府组织成表演活动,供旅游者参观娱乐。那些参加活动的少男少女,竟然穿着汉族服装赴会,而将民族服装装在包里背在背上,直到表演的那一刻才换上。等到表演结束,他们马上换回汉装。他们走在自己苗寨山路上的时候,竟然不愿意穿上自己的民族服装。
男孩不爱酒令歌,女孩不爱刺绣,男孩女孩都不爱自己的民族服装,她们的民族文化将如何保护和传承?
一位女人类学家从北京来到这个苗寨去做人类学考察,她看见苗族兄弟姐妹如此热衷于汉族文化,对于自己民族文化则明显冷淡,颇感心疼。她一次次跟苗族的青年人谈话,要他们珍惜自己的文化,保护和研究自己的文化,她的殷切之心让人感动。可是这些苗族兄弟姐妹对她说,我们这里太穷了,太落后了,不想永远守在这个山里穷困下去。我们只有好好念书,学好汉语,考上大学,才能过上好日子。如果我们老去参加民族仪式和节日,老去跳花坡、学刺绣、学酒令歌,我们就会耽误学习,也就是耽误我们的前途。我们的前途比这种风俗更加重要。
另一位人类学家在基诺族考察的时候,遇到的情形也很类似。在一本名叫《最后的长房——基诺族父系大家庭与文化变迁》的书中,作者写道:“1983年后我曾经连续几年在基诺山过春节,在亚诺寨我曾经希望青年们组织起来在春节期间跳民族舞、唱民族歌,也动员大家穿上民族的传统服装,但是青年们都不乐意……他们甚至当着老人的面说基诺族的歌难听、衣服难看,穿出去害羞。……我曾经多次建议建房的主人,希望他们能够将房子建成传统式样的、能够保持传统风格和民族特色的,同时也可以避免当地地表潮湿对人体的不利影响的基诺传统建筑。但是人们说汉族的房子模样好看,先进,我们就应该盖汉族式样的房子,这样我们就和汉族一样先进了。”
我曾经到贵州的布依族去参观考察,他们那里经济条件好的家庭,也抛弃自己的传统房舍,学习汉人纷纷修建钢筋混凝土结构的小洋楼。政府部门为了保护旅游资源,要求布依族只能修建传统房屋,可是大家都不愿意遵守这样的要求。
这些少数民族所模仿的汉族房屋形制是从哪里来的?是汉族人从欧洲美国学来的。现在的汉族都市,几乎百分之百的全是西式洋楼,汉族农村盖房时,也都是毫不犹豫地选择这种形制的建筑,以至于现在不宜再称之为洋楼了。
少数民族的这些文化选择,让我很自然地想起了五四新文化运动。今天来反思以陈独秀、胡适、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运动,可以提出的批评意见可能很多。但在当时的国际政治格局和文化格局中,西方文化处于明显的强势状态,中国文化则处于绝对弱势状态。强势文化被认可为主流,弱势文化被认可为边缘,这是人类文化史所充分证明了的规律。强势文化与弱势文化虽然存在矛盾,但也存在一个高度一致性:那就是强势文化要求弱势文化向自己看齐,弱势文化同样急切地希望向强势文化趋近。一场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就是一场弱势文化积极主动地向强势文化认同的运动,其急切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强势文化对弱势文化征服和覆盖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