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八
总要有人站出来。
哪怕只是为了自尊,我也决心向这世界体制开枪,打尽最后一颗子弹。我的血源在西亚,我不喜欢炎黄子孙这个狭隘的词,但我是黄河儿子中的一员,我不愿做新体制的顺奴。
长城几经修复但确实残破不堪。黄河已经沉重得快要完全滞涩。长江被人口和暴雨改造着,正在变成南方的黄河。
——但这一切并不说明:中国应该由西方列强来统治。
未来的苦痛将是巨大的。也许只是从心上流血,也许是些微的富裕和深刻的屈辱。也许真理正义都一文不值。也许对手是同样喝黄河水长大的同胞。
——此刻已经应该行动,怀着哪怕错了的预感,只靠被人嘲笑的自尊。
日本的商人,美国的大兵,已经在准备出发了。
我幻想改变一种语调,或者只是呼吁这种语调——我希望有许多文学新人(老人决不可能战斗。不是因为他们老,他们中有不少才三四十岁,而是因为他们思想的奸狡)以这种语调写起来。
应该有很多人深入生动地描写长城地带、描写黄河和她的南方的长江流域。应该是一种新鲜的文章,不像贱卖民俗肤浅猎奇的电影,也不像搜集鳞爪故作大说的实录——它们应该生动地、缓缓地淌入人们的肺腑,用真实的描写给人们以认识和尊严。
幻想不会像水一样流掉。水其实从来没有无意义的流失,如黄河长江,从来都是在流动中养育着文明和生命。文学的幻想,现在才刚刚在中国人的心中出现。
踩着贫瘠的土地,登上山顶攀上长城,远方蜿蜒的两条江河遥遥在望。这就是你我的家乡,清贫的祖国。她依然缄默无声,一任命运的摆布。选择只在你我,抉择只在你我,在这既充满希望又充满险恶的二十一世纪。
在一切预感被推翻之前,在一切预感被验证之前,人的自尊和高贵比什么都重要,文字的正义和品级比什么都重要。
(引自张承志《无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