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五
同时,牢牢立足于奸商立场的日本,早已把三八大盖换成了冰箱电视的日本,开始章回体地琢磨中国。继他们的《丝绸之路》以后,《黄河》、《长城》都是电视投资重项。而他们的真心是在某一天拍摄《满洲国》和《蒙疆》。几乎与海湾战争同时的NHK对张学良的采访,竭力制造了“九一八”事变尚有内情、侵略并非是侵略一词所能概括的、张学良对日本感情其实很深的印象。
在日本的电视机上流过的黄河像一个褴褛的哑母亲。也许,有很多儿女听见了她喊不出的嗓音?也许,她正在被她的儿女们贱卖?中国为什么不制定限制日本人拍摄黄河的方针、哪怕学韩国人限制日本文化活动政策的十分之一呢?
长城更是如此。自诩是保卫祖国的人也在加油地在长城上给日本上跑腿,活像是新潮派的皇协军。然而日本人的长城观是欧文·拉铁摩尔的长城观——拉铁摩尔认为:中国这个存在,其合理的边界是长城。时间到了一九九二年,拉铁摩尔的地缘政治学,已经变成了流行整个西方七国(六国?反正包括日本)的分裂中国的舆论。我的一个朋友,六十年代的日本红卫兵,酒醉后突然吼道:“对不起!中国大得过分了!”我喜爱的一个歌手从中国回去发表言论:“初次访华,觉得中国像几个国家。”与我在杂志上共同发表对话录的一个老头作家说了句下流话:“讲句玩笑话,我觉得中国的南方人和北方人,真是从肉体到感情都不一样。”数不清的人问过我:“你知道屈原吗?陶渊明呢?——我们日本人很喜欢。你们中国人呢?”
跨过黄河,跨过长城,这些矮腿的经济动物在中国的胸脯上持之以恒地寻找着侵略的论据。这一回他们不用三八大盖,这一回他们不愁招不来皇协军,舆论早已充分,岁历已近甲午,确实已经有大批大批的中国人,已经准备好“从肉体到感情”地出卖了。
盯着他们的黄河,我关掉了聒噪的解说词伴音。在东京郊外的贫民窟中,我盯着黄河,渐渐形成了一个念头。
我开始有时注意回避争论。在行动之前,我要为自己节省一点精力。
会有我的同志者出现,大规模地写黄河。
(引自张承志《无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