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我心里满盈的感受,使我依然自信。文章从来靠体验和感受而短长,甚至汉字也因见识和立场而明黯。
从两脚刚刚踏上北京机场寒伧的地板时,我就猛地觉得:长城黄河都突然近了。我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适。恶声恶气、官僚民倒、还有狡猾的文化人以及戴造反派红袖章的居委会老太婆——都在估算之内。在飞机上我再一次向十岁的小女儿保证领她去看长城黄河,几年前当她还是一个幼儿园的小孩时,我就曾在散文《对奏的夜曲》中向她保证过。她见过日本小岛上流淌的江户川和荒川,应该也见一见真正的大山大河了。
但愿山河的灵气,能再次降予中国人。
海湾战争爆发那天,我通夜守着电视机。但两天之内我就断定:这报道经过无耻的新闻审查。西方并没有新闻自由——这使我目瞪口呆。东京云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穆斯林,但东京没有一座清真寺。海湾战争报道中的帝国主义腔调刺伤了一批批东京的外国穆斯林,周五去沙特阿拉伯伊斯兰文化研究所的空地礼主麻拜的人在减少——愤怒而无言的人们再也不愿跟随给美军以基地的沙特人礼拜了。我也一样。从那场战争打响,我也再没有去那里礼主麻拜。
我愤怒地想着自己在《心灵史》中提出的一个词:媚权的宗教。我清楚地明白了,美国人完成了他们粉碎伊斯兰世界力量的事业。继伊朗和利比亚这后,下刀处选择了伊拉克。继社会主义阵营的裂散、拉丁美洲反对美国强权势力的屡屡失败之后,伊斯兰国际也在强权和电子武器打击下流血。下一个轮到谁?全世界都在盯着想下一个是中国。而中国智识阶级还在继续他们吹捧美国的事业,中国电台的播音词也操着一股盎格鲁·撒克逊的腔调。不知死的鬼——你这样咒骂?
不久后,新闻又公允了。海湾战争同样是意识形态战,当美国人打胜后,西方宣布曾有过新闻管制。像一个流氓当了公司总经理后,又告诉大伙儿这里曾经是妓院。世界没有愤怒,女士们和绅士们都没有因发觉正给妓院老板干活而辞职。
(引自张承志《无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