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了祖国

之二

　　我回到了祖国。

　　但是那时觉察到并打算记录的随笔集呢？

　　没有写。我以为我能利用长夜难眠、利用苦夏等着日落、利用工作和工作之间的属于自己内心的一段段时间，在这段人生逆旅中，写满一本随笔——但是没有写。

　　所以开了头的前言仅仅算是给了我一篇文章的形式。我在久隔了一年多时光以后，再写上这样几页呼应的文字作为后记，那么就可以编成一本没有蕊的书，算是一种难言的、满是写作的心境、而事实上无从动笔的体验的记录吧。
　　
　　人生活的环境如果叫世界的话，有两种世界。一种是缺少权利和自由，但是有时间；另一种是没有人管理和控制，但是必须变成劳动机器。这种说法不一定很准确，我知道尚有更惨的境遇；有的人被压迫得连我都很难想象。我尚有杯水支笔的余地——因此我才觉得应该记录，至少记录下这种心情。

　　——然而，自己感到很贵重的心情和感受，在奔波中，在一小时一小时数过的劳累中，在计算机光标的变幻中，被淹吞掉了。

　　我有生以来没有过那样目标准确的时期。只干有收益的活，只与具体地与自己产生经济关系的老外来往，只用可能挣钱的文字写作，只用肉体，顶多开动头脑——而不使用心灵。

　　那么，用美文记录感受，就不可能了。

　　钝化的大脑，只习惯于紧张地随着机器上的光标转动的大脑，漫不经心地以一种外国语思维工作着的大脑，是不会给我文章的。我最后承认了这件事，不写了。

　　再出现那种瞬间时，思想再被艰难和复杂的世事击迸出火星时，我默默地品味一下便任其流逝。我知道，重要的是存活，重要的是一个叫法蒂玛的宗教，其余一切都可以牺牲。更不用说，放弃一些散文的零星念头了。

　　比一切更重要的是，从生存的意义上来说我没有被淘汰出局。往昔那样的，想象中该有的，我喜欢而且热衷创造的散文失去了，或者说没有争得。不过，我从可怕的洗场挣扎了出来，用外国语一本接一本地出书，在课堂上夺来了我需要的口粮。

　　损耗的只是时间，生命般的时间。再有就是一些火星般的思索——如今我无法追忆它们了。我的文集中不会再有它们，在我逝去的一刻刻生命中，它们也逝去了。

　　我并不很遗憾。人生最重要的是怎样活过，并不是生命本身才宝贵，并不是生命过程中有过的思想才贵重。

　　写下这篇纪念以后，对于我来说，问题依然如旧——怎样活着。

（引自张承志《无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