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当生活变得完全黑暗、而且你已经能够冷静地迎送这黑暗以后,那感受是很有意思的。拿起笔来之前,其实该先温习一下以前的、包括自己写的、优美的作品;以免这种黑暗使自己迟钝,还有防止为生存而屈就时,被他们低俗的文化弄坏的自己的水平暴露。
可是我没有如此的余裕。钝化了的,已经非常冷漠的脑际只有一个焦点,我要为自己的孩子挣脱窘境。万物都如浮云,只要她的生存真实。我宁肯用肤浅的文字毁坏着思想再卖掉这文字;宁肯抛弃我的美好的笔。没有什么,一切都可以放弃,包括我的水平和能力。只有法蒂玛,只有她永存。
在艰难中,思想常常被击打得闪烁火花。在孤寂的独醒之中,在水一般浸满的黑暗和无奈之中,我知道应该记下来。已经一千遍地证实了,我清楚我的思想和生存的价值。
写了这么几行心情就舒畅多了。用外语,用粗糙的文字,不,是忍受他们肤浅的认识——是不可能写成哪怕上面几行的。
并不难懂,我的富邻们,我从来都没有写得晦涩难解,只要你有感性你应该读得懂。这里记下的是时代更迭时分的一些注脚;未来的我们的同类哪怕远隔百年,但他们不像你们,他们会感到亲切和重要。
世界在逼人就范的时候,你无法揭露它。北美四面铁壁,只有反共的洞可以让你爬出去。你不愿意,那么,只有刷盘子一种职业勉强能够接受你。
在温哥华的一家南朝鲜饭馆里,仅仅一天干下来,我对那小老板就有了一点异常的印象。他觉得来了一个古怪的人。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忍受;我辞工时他多付了我几块钱,而且非常礼貌地道了再见。我觉得这是难得的温暖,一直记着他。我想,他是为我的娇气吃惊。而我却感到人不能失尽了骄气。
你轻蔑地嘲笑着加拿大又回到了日本。你咬着牙不讲苦处,把东京当成自救的战场。
满洲国的臣民,伪蒙疆的后代,向右翼的日本暗示着他是未来分裂独立头目的学生,排队报名争当买办的党员,一点不假真的卖肉的女人——充斥了你的学术和文学界。你的存在使人不快,你同时压迫了那些自称蒙古通的人、那些琢磨新疆的人,还有夸夸其谈什么文学的人。你的回民血统遇到了挑战;在你的每一个企图获得饭费和贫民窟房费的工作中,都隐喻地感到了右翼式的要求。
今天是冬日的一个温暖的下午。我趁暖写下几笔。我决心再去刷盘子;哪怕那里面满是污辱。我已经习惯了,或者说不是习惯了而是冷静了。我已经决心迎接污辱的前程,并且决不诉说。没有必要和任何人讲述这些,人心的体会,是完全属于私人的。
我心里平静。今天无论出现了怎样豪华的境遇我也再不会兴奋了。我视当教授和刷盘子为一回事,视一切异国的职业为打工。人可能发挥出非常大的能力;若是为了应付这个丑恶的世界,我可能做到在许多专业取胜。但是那不属于心灵,我不愿在那些奔波中耗尽自己。我热爱使用中文的独自写作,在真挚的,感动的,美好的写作中,我能达到谦逊也能达到坚信。
再苦再难的日子,也有一些空闲。
我要记下来这暗夜的生活,记下那些降于我心的一瞬瞬的感觉。十余年来,它们从未欺骗过我,而且使我自尊。我不能让这种日子磨钝了我的美感和灵性。美则生,失美则死——即使文明失败了,人们也应该看见:还有以美为生的中国人。
条件不好,心境不对,我不敢保证它像《绿风土》里那些散文一般地工仗了。可是它也也许记录了一些问题和预感,我不知预感对不对,也不知问题存在不存在。我只能说,或者是我在日本和加拿大患了神经质,或者是他们有汉奸和遗传基因;反正除了我,没有人有这种鬼预感,也没有谁谈论这些问题。
(引自张承志《无援的思想》1993年9月整理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