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和内地的距离,并未因火车飞机的通达而缩短。它孤悬塞外的位置,不仅仅是地理的,还有心灵的。它的伊斯兰精神是中华民族精神中最独特的一部分。一千年前,佛寺的晨钟暮鼓,从新疆的高昌、楼兰、克孜尔、哈密以及敦煌,一直敲到西安。那时候,佛光自西向东普照,丝绸从东往西运送。公元十世纪后,佛寺的钟声逐渐被清真寺的喊唤所取代。新疆有了另外一种精神——伊斯兰精神。他变得更加遥远。
新疆一向作为远方而存在。它的地域之遥远,历史文化之悠远,精神之高远,都使它成为中国和世界的远方。被称为四大文明唯一融汇地的新疆,在我看来也是古代世界文明的尽头和终结地。这块古游牧之地,汉文化的末梢,印度—佛教文化东移的过渡地,阿拉伯—伊斯兰文明的远方,希腊—罗马文明的断魂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成了这些古代文明的最后归宿。它们尘土一样飘来,又梦一般消失。其中哪一些文明沉落下来,成为我们今天生活和生命的一部分?
对于今天的新疆人,古代新疆是多么遥远。
几年前,我在库车文物馆,看到出土的龟兹文书简,维吾尔族馆员说,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认识这种文字,一个在日本,一个是中国的季羡林,听说日本的那位学者已经去世。龟兹文变成了一个人的文字。我凝视那些陌生的字符,哪个词是太阳,哪个词在表达爱情?在这些残断字句中,有没有半句诗歌,安静地躺在中间,已经认不出来,那个时代的诗歌是什么样子,是歌唱爱情,还是诉说忧伤?但有一点很清楚,这里的一切都被书写和表达过。
如果那时的诗人,知道他所用的文字不久将死去,他还会写诗吗?在一种语言死灭前,操持这种语言的人在干什么?他们有没有为母语而战斗?当被说出和命名的一切,被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河流将不是河流,月亮有了另外的名字,那些牛羊,将被另一种声音吆喝驱赶。
有数十种文字,存在于古代新疆。这里的许多东西都被完整地认识过,可是我们已经不认识那些字。那些死掉的文字,在说什么?依旧活着的文字,又说些什么?当一种文字消失后,它的诗歌,它歌唱过的爱情,它曾经说出的阳光、苦难、生死和命运,都归于沉寂。我们用另一种语言重新说出的,还是不是那些东西。就像突厥语的太阳,无法完全译成汉语的太阳,它有不一样的光芒,不一样的升起和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