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压在一场风上面,在每一场风中,所有时间被翻动。所有的阳光黯淡。一个声音唤醒所有声音。一个顶风回家的人,走在所有人的道路上。他被西风吹歪屋檐的家是我们所有人的,他被搜刮得空空荡荡的院落是我们所有人的。
一场风完了,所有的事情也就结束了。在新疆的时间里,剩下的事情就是天上落土。新生孩子的睫毛上在落土,刚烤熟散着麦香味的馕上在落土,摆在巴扎上的干果在落土,新娘的爱得来斯嫁妆上在落土,乌市人民广场的纪念碑上在落土,艾提尕尔清真寺上在落土。几千年的土,一时间全落下来。
我认识的活在新疆时间里的那些人,前半生在赶巴扎的路上,后半生在去清真寺的路上。四十岁以前,活三年算一岁,岁数迟迟不往前走,永远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四十岁以后,活一年算五岁,几年就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百多岁的老人到处都是。其实一些人,早就忘了自己多少岁。有一年我在尉梨县罗布人村,和当地有名的百岁老人阿不都聊天。我问他多大了。
一百二十三岁。他说。
过了三年,我又去罗布人村,问他多大岁数了。
一百一十八岁。他说。
这三年他往回缩了五岁。后来才知道,当地人为招揽顾客,让他做招牌。
“别人问你多大了,就往一百多岁说。”旅游区的人这样安排的。
他自己的岁数到底多大了,已经说不清楚。在我看来,他肯定比一百多岁还要大,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那种和胡杨一样古老而结实的东西。一种特殊的只有在新疆时间里活出来的年龄。
我在新疆时间中度过了半生,我的长相既像维吾尔人,又像哈萨克和蒙古人。我应该是匈奴人的后裔,据记载,河西走廊一带的匈奴,在汉代多改姓皇姓,我的祖先把什么样的姓氏丢掉,改姓为刘?我的目光肯定是这个地方的。地域的辽远和开阔,使我的眼球朝后凹进去,目光变得深邃而锐利。这是一种新疆人的目光,中亚人的目光,也是汉史中时常描述的“窥中原”的目光。他看见的事物肯定会不一样。
最后,我想说的是,尽管我平常用北京时间起床睡觉,上下班,吃饭,约会朋友。我死亡时,我会把一直使用的时间倒回两小时,回到我们的时间,我自己的时间。
一种黄沙中的时间。尘土和绿叶中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