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西北偏北那片褐黄色地图上,新疆,在恣意地铺陈。新疆的地理、气候、历史、人文、民俗成为一个板结的整体,比如它的地理决定了它的气候,气候决定了历史,历史决定了人文,人文决定了民俗,民俗决定了生存,生存决定了现状。新疆将这一切融于一炉,凝为一丹,供胸有浩气的人,把手一握。过阳关,过玉门关,过嘉峪关,把目光投向一路挺进的河西走廊,它宽处过百,窄处仅十多公里,这是一条地理走廊,却让人时时感触到覆盖其上的豪华如丝绸的历史。历史是一条刻在地理上的虚线,节节推进,而文化则贯穿其中,用绚丽的色彩将其一一连接。用丝绸铺就的那条豪华的甬道——河西走廊,以文化特有的亲和力横穿腹地,以地理为基础,以历史为虚线,以文化为色彩,以交通为网络,贯穿起沿途的县、乡、村、户,点动成线,线连成片,将沿路周边纳入它文化的覆盖区。
走廊的尽头,是新疆,亚洲深处一块最远的内陆。
只有到了新疆,才会有走到世界尽头的感觉。等你走完那么多荒漠,会惊奇有那么多的市镇蓦然出现在这片隔绝了却又突然贯通的国土上。
站在天山之巅,俯瞰三山夹两盆,见它把整个新疆拢在怀抱,同时拢住了大块大块隔绝人烟的荒漠。这些山脉、盆地、荒漠,对任何一种文明的进入会构成怎样的障碍?不仅是儒家文明的向西扩展因此受到了限制,新疆无论距离中原的儒家文明中心、佛教文明中心,还是伊斯兰教文明中心,几乎都是等距离。
国力强时,中央政府对西域地区控制有力,如汉代唐代,这一地区接受的文化影响就以儒家文明为主,《汉书》载,龟兹国国王及夫人“数来朝贺,乐汉衣服制度,归其国,治宫室,作徼道周卫,出入传呼,撞钟鼓,如汉家仪”;国力弱时,如宋代明代,其他文明就会乘虚而入,如佛教、伊斯兰教。
人类在很不相同的地域上会创造出很不相同的文化,而每种文化都以种子的力量从本土破土,终其一生,固守着自己的文化、资源、民族、语言、景观、真理和神祇。它们于是就这样产生、成熟、衰落,像这片土地上的植物,一去不返。
西北偏北是遥远的,阻碍多样文化交流的,具有隔绝性天然屏障的地貌有险山、深谷、草原、戈壁、沙漠,而限制人们活动最显著的是天山的奇峰峻岭。高山深谷导致了气候恶劣,交通不便,汉文化影响微弱,一道道奇峰峻岭把国土分割成许多独立的小块,区域内部单向交往。这样的生态环境导致了这样的生活条件,这样的生活条件又形成浓郁的地域特点。
新疆文化自古以来就是开放的,因为新疆自古以来就是饥渴的。新疆地处边缘,边缘文化是所谓的弱势文化、异态文化,但它同样是多元文化的一种。新疆的地理从来就是封闭的,它的封闭创造了本土文化,除了本色以外,它还具有一种因为封闭而强烈地企图穿越的想象和精神,因而当中原的、西方的文化一旦传入新疆,便很快交融了,多种文明在这里撞击成一种混血文化。
我常常在新疆远眺中原,心仪那雕梁画栋、金碧辉煌,猜想那些写下悲壮、悲凉、悲苦的出塞曲的中原人,并鄙薄着自己脚下的这派“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这种沿着地理的坡度而倾斜的眼光,使我把边地与中原斜斜地连了起来,就像它在地图上翘起来的那个样子。
一个新疆人,最熟悉上口的当然是《出塞曲》。支一架历史的高倍望远镜,在博格达顶峰,沿着来路往回望,只见军旅萧萧,大旗飘飘,眼看一行大军出了长安,渡了黄河,过了陇西,进了玉门关……将士们已然出塞,狼一样的月亮投影在长城,瑟瑟的风沙扑面打来,心有感怀的军卒于军门前、角楼上横吹一笛,高奏胡笳,将文人的血燃烧成军人的血,并把它描写下来的,就叫《出塞曲》。
被逐的臣子被逐出了主流文化,而离开了主流文化他们就一无所为,故而“泪满逐臣缨”,所谓“西出阳关无故人”,是因为,阳关以西尽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