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华已逝几惘然

妄解《锦瑟》

张浩春

    李商隐（约813—858），字义山，号玉溪生。怀州人，开成二年进士，曾任县尉、秘书郎和东川节度使判官等职。因娶李党王茂元之女为妻，招致牛僧儒忌恨，其后长期受牛李党争影响，被人排挤，潦倒终生。义山擅长律绝、极具文采、风格独特，但用典太多、意旨隐晦，其诗多有难解之作。又因其诗意高远、具象优美，而引起历朝历代文人骚客喜吟乐道。其中最为著名者，就是《锦瑟》，人们纷纷揣测，各执一端，莫衷一是。

    现将此诗录之于下：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天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诗题“锦瑟”，旧说多认为，这只是沿用古人多用首二字为题的惯例；也有人认为这只是首咏物诗。近来亦常有人指全诗与瑟无关，是借瑟隐题，实乃无题。

    多年的揣摩、思考，我倒认为“锦瑟”二字是有所指的，该诗不仅假首二字发端比兴引起全文，而且寓情于物，用瑟之雅颂，寄托实之。

    起联两句，历来注释聚讼颇多，新版《唐诗三百首》注为“古瑟有弦五十条”，也是为一说也。《汉书·郊祀志》载：“秦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为二十五弦。”《周礼乐器图》说得更为明白，“雅瑟二十三弦，颂瑟二十五弦，饰以宝玉，绘文如锦，曰锦瑟。”由此可知，锦瑟非古瑟，以“古瑟有弦五十”注解锦瑟是不对的。同朝稍早于义山的诗人钱起有咏瑟名句：“二十五弦弹月夜，不胜清怨却飞来。”说的也是二十五弦。故锦瑟应有弦二十三或二十五条才对。据诗意，义山此处所指应为二十五弦之锦瑟。那么，明知其为二十五弦，却写了五十弦，且有“无端”二字。无，没有；端，端的，原由，犹言“不知为什么”。世上万物万事，只要存在，就一定有存在的理由。所谓无端，只在不明就里一方如是认为，明白了也就不是什么无端了。那么，本来二十五弦的锦瑟，为什么变成了五十弦了哪?我们且往下看。首联对句“一弦一柱思华年。”柱，所以系弦。一弦以两柱系之，二十五弦应用五十柱系之，两柱间张紧，鼓之有声。声调所由，两柱间张紧程度使然。一弦一柱，声从何来。现在，二十五弦之锦瑟无端变成了五十弦，且一弦一柱，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弦断了。古人有言：“琴弦断而知音绝。”由此便可测知，此诗是怀人之作，且所怀之人乃华年之知音。知音已逝，空余破瑟，怎不引发怀人之思。所以，我认为义山此诗，意在悼亡，是一首不折不扣的悼亡诗。

    义山所悼者谁?我们不妨妄臆之。诗人一生，多受妻累，迭遭排挤。仕途潦倒，盖源于此。然他与王氏始终情笃意深。大中五年，王氏瘁逝，诗人万分悲痛。是年冬，诗人赴东川节度使幕府途中曾作诗曰：“无家与寄衣”，“回梦旧鸳机”句。国人多以男为主、女为家，现在仍谓少男结婚为成家，少女订婚为找主之说。诗人以三十八岁中年丧偶，无家之悲凉是难以释怀的。从李商隐的多首“无题”诗，也可以看出诗人的感情是真挚的、纯洁的、热烈的。他的一首《送别》诗中说：“庾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筝瑟为曲，多含幽怨深情。故《锦瑟》一诗，怀念亡妇者也。

    民国喻守真说：五十弦折半为二十五，隐含亡妇年龄，不通。诗人开成三年二十五岁娶王氏，至大中五年王氏卒，凡一十有三年。难道诗人当年娶一未笄幼女为妻?此说不确。倒是诗人二十五岁成家，却应了华年之说，还值得日后一思。然死扣数字恐非诗人本意，不取也罢。

    为了更好的理解全文，我们不妨倒置首尾，放下中间来看两头。尾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此句是说；如此挚情到了今朝已成了回忆，当时我干什么了，不懂得珍惜。诗人是在深深的自责。其实，诗人与王氏生前是恩爱尤加的，他一生多受妻累，却无怨无悔。此处的自责，是未亡人对先妇的一种怀念，对其早逝的一种惋惜无奈之情。本联较为通俗，一目了然。读罢此联，再联系首联“此情”二字，我们是否可以这样认为，中间两联一定是抒发感情的。果如此，那二三两联则不难窥出端倪了。

    《庄子》曰：“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蝶也。”诗人用了这个典故，指往事如梦，就象庄周之梦蝶。此处一“迷”字，形象的刻画出了诗人对当年两情相悦的怀念。迷，迷恋、服从、向往等义。另一典故之“望帝”，名杜宇，古蜀帝。“死，其魂化鸟，名为杜鹃，亦曰子规，”杜鹃暮春啼苦，以至口中流血，其声凄悲，动人心肺。子规啼血自是惜春之苦，这不能不引起诗人心中强烈的共鸣。此句历来为后人猜疑，认为其中隐藏太多，其实，从义山一生为党争所诟，原为其妻。王氏英年早逝，与其一生含悲衔冤，愁苦交加不无关系，故以此指其仙逝，羽化啼春较为贴切。故第二联上句可理解为对美好往事的回忆，下句则满含悲愤，只是诗人因故隐其实，有口难言，更让人读之心动。

    三联据喻守真解“上句写哭泣，下句记姿容。”应较可信。蔡厚示教授将两句都解为记姿容，似为不妥。

    《博物志》载：“南海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绩织，其眼泣能出珠。”月本天上明珠，而珠却似水中明月。明月似珠而浴波，此珠又本泪化。诗人写“沧海月明珠有泪”，分明是写自己。独自望着水中明月，其孤苦、忧伤之情袭上心头，哀不胜禁，泪下而泣。蓝田，山名，据《长安志》记，“在长安县东南三十里，其山产玉，亦名玉山。”戴叔伦（732—789）曾说：“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眼前也。”此言与三联下句如出一辙，可见此为义山化用。此句可理解为：诗人回忆起亡妻，泪眼婆娑中，她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然却已是两世之人。“可望而不可置于眼前也。”岂不可悲可叹。

    晋代文学家陆机的《文赋》里，有一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义山诗中虽未明言，但明显是受了此语的启示，沧海明月浴泪波，蓝田日暖生紫烟。从句子的表面看，这是一对至臻至美的具象，然而景色虽美却已然两世，无法接近了，境界有殊，怅恨则一。诗人是带着真挚的爱慕和无限的叹惋去表现的。

    再看尾联，“此情”二字呼应“华年”。今朝，一切往事尽付怅惘，华年已去，此情可忆。这种对美好年华、美好往事的回忆，往往更多的是一种无奈的怅然若失。义山至此，点明其旨。

    义山一生，殊多磨难，发而为诗者，多至深至幽，常不可测。但又因其诗意深远、用事贴切为后人推崇，更兼其文辞优美、感情真挚，多警言佳句，为诗坛徒增不少灵气。后人学诗者，莫不欲效之一二，而力不稍逮。此义山之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