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寺边上的那些事儿》系列报道之二
清真寺是伊斯兰文化的象征,而中国的清真寺更是以无与伦比的独特风格与形式,承载了中国穆斯林以及中华民族经天纬地的辉煌与历史的苦难。外族入侵的乱世中,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是人们所面临的最大煎熬,清真寺里也同样充盈着对家国天下的忧患气息。1917年的西宁东关清真大寺里,就曾悄无声息地爆发了一场对于今天仍有现实意义的救国梦想。
清真寺里的救国梦
一
泅渡在历史长河中,我们寻找那一枚枚穿越时空的卵石,寻找卵石丝丝纹纹间动人的穆斯林。现在,我们从发生在西宁市东关清真大寺里的马麒与其1917年发出的那纸“艳电”说起。
马麒是谁?晚清甘军名将马海晏的儿子,“西北王”马步芳的父亲。而他所发出的“艳电”又有何种特别的含义呢?他和自己所发出的一纸电报又缘何能够走进回族对伟大祖国的贡献中去呢?
在电报兴起与风行的年月里,一纸电报能有多大的功效呢?无非是游子向家乡亲人报个平安;无非是亲朋间因婚丧嫁娶互通个讯息;最大程度上,充其量也莫过于间谍用于窃取军事机密,从而促使一场战争的胜利。
直到我走进马麒的老家甘肃临夏时,才弄明白。马麒在1917年的一份电报里,为了节省字数而用“艳电”二字作为标识,以表示这一纸电文急切需要和大家见面。
临夏是一个充满灵性的地方,匠人们在木头、砖头上随意用刻刀一勾勒,便出现了生动活泼的花草形状,镶嵌在房屋上,宅子就灵动了起来。与能工巧匠们一样让临夏这片土地进入史册的,还因清朝末年这片黄土地上走出了一群肩抗大山的男人们。
过去的故事已经过去了,可在临夏,在西宁,我还是能够听到民间与官方对于马麒这纸电报依旧津津乐道。马麒出生于将门之后,马麒和弟弟马麟两兄弟自幼随父生活在军中,熟悉军旅生活。少年时期,军人的养成在他们身上就日渐成熟。
1900年,马麒与父亲马海晏跟从甘军统帅董福祥,一起面对八国联军的京城之役。这一年,临夏籍同乡马福禄与众多回汉将士壮烈殉国于正阳门前,而正是这一年,征战一生的父亲马海晏,在撤离京城,保护慈禧太后退往西安的途中,患疾突然离世。31岁的马麒勇敢地担当起父亲的角色,沿着父亲的足迹继续前行。
二十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大地,是一个风起云涌的时代,有所准备、有所向往和作为的男人,注定要走进历史的视野。1912年,马麒审视度势拥护共和政体,受任西宁镇总兵兼青海蒙番宣慰使,1913年受封为“锐扬将军”。1914年率部进驻今青海玉树、果洛、黄南等地区,拓荒开土,为青海之后的建省创造了先决的基础条件。
我们这里所说的“艳电”就在这一时期不可阻挡地发生了。在历史的大环境下,在人生冥冥之中,马麒终会因为自己的某一个判断和决策,而在历史的长河中,使得个体生命显得奕奕生辉,别具意味。
二
2008年,河湟地区第一场大雪飘落的日子里,我正走在由甘肃临夏去往青海循化的路上。临夏与循化的直线距离只有108公里,但必须翻越大日架雪山。在过去,马氏父子爷孙四代人,就曾无数次往返于故乡临夏与他们统治的青海。这座大山是河湟地区的纽带,大山中起伏盘旋的公路被突降的大雪覆盖。班车司机是个回族汉子,一口气不歇,用3个小时把车在雪地里歪歪扭扭开进青海循化。再看身后走过的大山,公路上车辙清晰。历史宛如这辆车子的辙印,我们以后辈的身份在回望中前行时,不容忘怀的大事件在我们的面前依旧是鲜活而生动的。
1904年,英国人侵略拉萨,掠走了布达拉宫内无数奇珍异宝之后,也对藏地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英国人自从将印度涂变成自己的殖民地以后,就处心积虑,欲望膨胀,开始染指西藏。
1913年,英帝国主义勾结西藏地方政府中的亲英势力,密谋在印度西姆拉召开会议,逼迫中国使得西藏独立,并细致划分边界线。英帝唆使西藏地方政府中的亲英势力提出独立西藏,并将云南、甘肃、四川、西康大片土地划入外藏地区。而中方代表坚决不应,中英双方在会议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会议处在胶着状态下,英方代表玩了个“折衷方案”。方案上说,金沙江为界,以西地区(包括今天的青海玉树)为外藏,连同西藏完全脱离中国;而内藏,即外藏毗邻的甘肃、云南、四川、西康四省藏区由中国与西藏地方政府共同管理。
谈判落到纸上的时候,是1914年的4月27日,袁世凯畏惧英帝的各方压力,最终在“折衷方案”上签了字。他同意西藏划分内外藏,只是和英国人在具体的划界细节上产生了不同意见。
“西姆拉会议”上的内容透露后,国内舆论哗然,斥责谈判代表“庸臣误国”。这一刻,马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沉思。庆幸的是,此时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英国人无暇东顾,此协议未及实施,可这并不代表英国人野心已死。
时间又过了三年,英国人缓过劲来时,煽动并支持藏军与四川部队发生摩擦,四川部队撤离金沙江以西所有地区。英国人以此再度要挟北洋政府,加大砝码,提出西藏独立之外,再将昆仑山以南,当拉山以北等洪荒之地划入内藏地区,中国不设官不派兵。
对于这次协议,北洋政府发出电报征求西藏周边各省官员意见。接到北洋政府以聊聊“歌电”二字为代码的如此重大的电报,马麒恼火了。而此时,马麒并非是甘肃省的第一军政长官,他的职务只是甘边宁海镇守使。面对眼前的一切,马麒又能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他的一纸电报又怎能力挽狂澜救国于水火,有怎能唤醒国人对西藏问题的高度认识呢?
三
带着疑问,我在一个主麻日的清晨,来到了西宁市东关清真大寺,前来寺里的人很多,教长和阿訇都很忙。据说,每年古尔邦节时来大寺参礼的穆斯林群众多达十万之众。忙里偷闲,寺管会主任马陟先生接受了我的采访。马陟先生话语不多,寥寥数语,概括性地描述了“艳电”的故事。
“西藏本属中国领土,多年来与川构怨,兄弟阋墙,自应兄弟解决,万不能由他人干预。吾国苟有一息生气,所有划界会议,应从根本否定。此约一签,终古难复,大好河山,一笔断送,凡属五族,谁不解体?……事关国家存亡,此而不言,将使他族谓中国无人,(马)麒实耻之!(马)麒实愤之!是以披肝沥胆,沥血以告。”
西宁东关清真大寺马陟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指出这段文字说,这正是马麒两千多字“艳电”文中的一小段。正是这些饱满深情的文字,让我们看见了一个是非分明的大丈夫,一个旧军阀仍有的爱国心。马麒及时将这一纸电报发向全国,积极奔走于西藏地方上层之间,晓明是非曲直,同时,电文也得到了国人的肯定和响应,被这一纸电文觉醒的国人众志成城,由此,英国人蓄谋多年分割西藏的阴谋终成泡影。
久居青藏高原的马麒对于这片辽阔的土地充满了感情,一纸从高原上发出的电文,从青藏高原地理、历史沿革上深层次分析阐述利弊,说得英国人也无法回辩。电文最终唤醒了国人的心,1917年国人群起声援,大义凛然地阻止了北洋政府妥协退让的丧权辱国行经,雌灭了英国策划“西藏独立”的梦幻。
马陟认为,马麒向来是痛恨洋人的,他对侵略者的仇恨之情由来已久。其父亲在庚子年保卫京城,积劳成疾,逝于返回西北途中;甘军将士以血脉为纽带的家族军士,前赴后继慷慨赴死为国也为家,马麒怎么能忘?“爱国是信仰(伊玛尼)的一部分”,马麒怎能违背?
“吾国苟有一息生气,所有划界会议,应从根本否定。此约一签,终古难复,大好河山,一笔断送,凡属五族,谁不解体?……事关国家存亡,此而不言,将使他族谓中国无人,(马)麒实耻之!(马)麒实愤之!是以披肝沥胆,沥血以告。"
细细读来这纸电文中的文字,至今仍令人热血澎湃。作为一个武者,这篇电文很有可能是由幕僚代笔而写,可以肯定的是,马麒在电文的落款处签下自己的大名时,已经说明他当时对于国家局势大忧患的所感所想。
历史就是这样,自觉不自觉地,就会让一个人抑或一群人有所担当,有所历史使命。1917年,东关清真寺边上发出的那一纸电文至今被传诵。
四
据《西宁东关清真大寺志》记录说,伊斯兰教传入西宁时,从唐朝中叶就有了零散的波斯、阿拉伯人,他们是西宁回族的先民。而到了公元1034年,河湟吐蕃割据政权移居西宁,那时候的丝绸之路青海段畅通无阻,西宁也成为了中亚、西域各地商人进行贸易的集散地,数百户阿拉伯、波斯等地的穆斯林定居西宁,他们在居住的西宁东关修建了一座简易的清真寺,这便是西宁东关清真大寺的前身。
岁月如梭,转眼到了1913年,时任甘边宁海镇守使的马麒斥巨资重新修建了东关清真大寺,并担任了寺董事会董事长。这次重修竣工之时,甘南地区著名的藏传佛教寺院拉卜楞寺以及青海的塔尔寺也派员到西宁祝贺。重修东关清真大寺是马麒生命历程中最重要的事件之一。清真寺的礼拜大殿在寺内建筑群中居主体位置,坐西向东。礼拜大殿隆起,砖木结构的外形呈现出“凤凰单展翅”的状态,四壁完全采用青砖砌成,外形与内部结构,完全采用了中国传统的金銮殿式的建筑特点和形状。
重修西宁东关大寺后,时值国家多事之秋,马麒把自己很多的事务放在了清真寺办理,而在英国人图谋分裂西藏最关键的时刻,马麒在大寺里思绪万千,时常在民族节庆时,向大家引经据典,宣讲爱国支持领土统一的思想,完成了自己对于西藏问题的感想以及举措。“艳电”发出后,马麒派弟弟马麟率领军队集结青海玉树,严阵以待,表明立场,坚决打击英帝以及亲英分子分裂祖国的图谋。同时,马麒又上书甘肃总督张广建,建议派员去西藏,与达赖喇嘛联系。得到北洋政府同意后,喇嘛古浪仓、宁海军参事朱绣等人携带马麒、张广建的亲笔书函晋见十三世达赖喇嘛,互通声气,消除隔阂。
三个多月后,马麒在西宁苦苦等到了自己特使的归来,喇嘛古浪仓、宁海军参事朱绣还同时带回了十三世达赖喇嘛馈赠的金佛、藏香、红花等礼品。达赖喇嘛的口唤是:“此次贵代表来藏,余甚感激,惟望大总统速派全权代表,解决悬案。余誓心向内,同谋五族幸福。”
告别马陟,在青海省社会科学院的小楼里,我见到了马进虎博士,道明来意,他又高兴地说起了这个令自己琢磨了半生却不解的马氏家族以及马麒的人生历程。
马进虎博士说,在西藏问题上,马麒在1917年的那“一纸‘艳电’保西藏说”,以及“一纸‘艳电’醒中国说”都是成立的。因为这一纸从东关清真寺边上发出的电文对于今天的人们以及后世来说,仍然有着深远的影响和现实的意义。
直面历史,除却马麒“一纸‘艳电’醒中国”,再到1930年青海建省。这两件事情耗尽了他半生的光阴,此外,他还全力推行“兴办教育”和“振兴实业”。今天的人们以及诸多的学者不可否认的是,马麒为青海省建省奠定了基石。
离开青海返回途中,我翻开了马进虎博士友情馈赠我的《回族对伟大祖国的贡献》一书。书的扉页是全国政协主席贾庆林热情洋溢的批示照登,而这本书中不过十几人的人物篇章中,就有马麒与西藏的故事。
西宁曾经是东晋十六国时期,南凉王朝的国都所在地,也是西宁历史上唯一一个国家定都之地。而东关清真大寺的边上,就有南凉王朝第三代君王秃发溽檀于公元402年修建的点将台,那是用黄土夯起来的高高大大的黄土台子,就矗立在城市的现代化建筑群中,矗立在钢筋水泥间的那片不大的间隙处。
过去的南凉王朝的国都,成为了今日穆斯林同胞聚居的新家园。大雪纷飞中,东关清真寺唤醒楼边的轿车不时穿梭而过,一个新的时代正如春日里的迎春花,绽放的无比灿烂。
青海已在身后,青海高原的开拓者留下的印记依旧清晰。火车经过的地方只是双轨和枕木,人人一生都是一段历史,人人一生都无法抹掉自己生命的足迹。马麒亦概莫能外。只是我开始有了更多的困惑和不解,面对马麒这样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或许,这个简单的问题却将会把困惑萦绕于我心头许久。
祝福青海,祝福高原上那些伟岸的男人。愿那遥远的地方更加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