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真寺边上的那些事儿》系列报道之一
总策划 马 跃 执行 王彦林 本报特派记者 樊前锋 文/摄
儒生报国手中笔
一
小车碾着雪片发出劈劈啪啪的声响驶向昌吉回族自治州十公里外的地方,看见公路边一排杨树间一块叫二六工拱北的石碑时,就到了我要寻找的马良骏大阿訇的拱北。二六工拱北是一个集体公墓,安息着劳碌一生走过尘世的回胞先辈们的魂灵。马良骏大阿訇的拱北很独特,没有石碑不留传记。
冬日积雪覆盖的干涸渠道边,挺立着枯黄的冰草,有风吹来却纹丝不动。偌大的一个拱北里,只有守坟人马阿訇全身皮衣,脚上裹着皮靴子,寂静安详地坐在亭子下面,小小的亭子是这个拱北唯一的建筑物。我们踩着雪地走进拱北,掠起雪花与草根蓬松间无名小虫的一阵慌乱。
雪花飘落的午后,我突然来访,这多少让马阿訇有点所料不及。兴奋中,他老远就冲我招手笑。马阿訇名叫马西海,今年69岁,是一个至今搞不明白自己籍贯的昌吉人。他说自己的祖先是陕西渭南人,跟从白彦虎起义反清,事败后被左宗棠安插在了宁夏固原,之后不久又开始迁徙至甘肃几个地方,直到解放后父亲又来到乌鲁木齐,最后自己落脚到了昌吉回族自治州。在过去的一百多年间,一家四代人为生活是在不停地迁徙中度过的。
“我的家史和马良骏大阿訇家有惊人的相似之处,进入新疆前,马良骏大阿訇的家也曾在陕西、甘肃。”马西海站立在坟茔间的雪地上,向我不紧不慢地讲述着,眼睛里闪烁着几分自豪。
马西海所说的马良骏是我国二十世纪中叶著名的大阿訇,一代著作等身的伊斯兰经学大师,一生足迹东不过平凉西不出伊犁,却留下了传奇和美誉。这位历经了同治、光绪、宣统三朝,以及民国和新中国时期的九旬老人,在给我们留下宝贵精神财富后,安然谢世。
来到新疆之前,早有耳闻的是这位老人曾以自身魅力,在1949年的秋天,让新疆不响一枪,和平回归到人民的怀抱。人们尊称他为马公。当年,他与包尔汉主席、陶峙岳将军联衔上报北京,通电全国,宣布新疆起义,且得到了毛主席的复函以及亲笔签署的委任状。
我早先在资料图片上见到过马良骏,他是一位慈祥安和的老人,白帽白须,鼻梁上架着一幅黑边眼镜,目光里流淌着淡泊与温暖。
“马公的人生功绩在常人看来,只说其与爱国将领张治中过从甚密,往往会停留在和平解放新疆这一重大历史事件上。而忽略了马公其他方面的作为,比如发展新疆的教育事业。其实,新疆和平解放这一年马公已82岁高龄,那时他已写成了上千万字的书籍。现在的人们注意到了马公的社会活动,偏偏忘记了他还是一位学术家。”
在新疆,“马公”的称呼专指马良骏大阿訇。马西海的话说完,我顿时有彻悟的感觉。我无法不对眼前这位朴素的回胞产生几分敬重。按照他的指点,我必须重返乌鲁木齐,去一趟陕西大寺,马公最后的岁月是在陕西大寺里度过,而恰好此时陕西大寺的教长是马公的小儿子马寿新。
二
从昌吉返回乌鲁木齐只需要40分钟车程。寒冬时节的乌鲁木齐市,街头依旧车来车往人流如潮,在和平南路永和巷北侧,我找见了隐于闹市中的陕西大寺。陕西大寺并不宏大,可新疆的穆斯林朋友在介绍它的时候常冠以“著名”二字,这座始建于清乾隆年间的清真寺,迄今已有200多年历史,到1906年,再由来自陕西关中回民捐资修建扩建而成,大寺基本上保持了过去的原貌。
大寺将伊斯兰建筑与中国古典建筑结合得非常巧妙,是我在新疆见过的众多清真寺里颇具代表性的一座。显然,这座清真寺建筑造型受国家传统建筑文化影响,采用了宫殿式建筑走型,保持了古代传统木结构的建筑格式,具有鲜明的中原古代传统宫殿建筑的风格,融合了民族文化的建筑精华,有较高的历史、建筑艺术和观赏价值。1962年时,它就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敲开马寿新教长的办公室门,一张与马公同样和蔼的脸庞,让我一阵温暖。辽阔的新疆大地是世界四大古文明的交汇之地,多元文化在这里并存且生生不息,时不时,这片神奇的土地总会孕育出一段段传奇佳话来。
1945年,乌鲁木齐回胞推举马公为新疆回教总教长,西北行辕主任兼新疆省主席张治中又任命他为新疆监察使。一张一马为新疆的民族团结与和平稳定做着积极的贡献。此前的20年间,马公在伊犁生活着,在伊犁的日子里,他几乎走遍了伊犁的山山水水,以伊犁的山川河流、风土人情以及行政区划为主要内容出版了《伊犁图考》,在今天仍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考证回教历史》出版之时,恰逢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这本书中处处可见和平的呼喊,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对祖国和平的希冀。
马公在言论上赞同张治中的和平观点,行动上更加支持。解放军进军大西北前夕,马良骏接到了张治中的秘函,“宜审时度势,自决前途,可团结共谋,倡导起义。”而此时,马步芳调驻新疆的骑五军军长马呈祥以及其下属高级将领却发出了不同的声音,“新疆不响一枪,怎能轻易落入共党之手。”战争临近,马公冒死来到马呈祥军部,从伊斯兰教义以及形势上帮助马呈祥分析新疆局面,坚毅大方从容色定。最终,使马呈祥等人放弃抵抗,得到马公的钱财资助后放弃部队,从喀什出境。
阿訇和将军,本是很远的两界,可他们一起贯彻“和平、统一、民主、团结”的方针,消除民族之间的隔膜,之后又完成了新疆的和平解放。灵犀之间,这是何等宽阔的襟怀。
中国伊协副会长马安泰先生回忆说,马公弥留之际,他随长辈前去探望,病榻上的马公说,他无法释怀的事情是没有时间去完成已经思考成熟的且尚未整理写作的书稿。晚年事物繁冗占用了他太多时间,而他又绝不能推卸作为一个长者的责任。
“我写的很多书都是摘录、归类和整理,‘著书立说’吧,我还没有那么大的能力,如果大家非要把我列入学者的行列,我很是感念。”
三
读完马公的生命年谱,我发现他是个一生不治家产,以清真寺为家的阿訇。一生之中,他先后在宁夏、甘肃、新疆等地的清真寺里度过,没有固定家产,他的后人也是如此,只在清真寺中携眷居住。
他坐过盛世才的大牢,其长子马德新,也正是在1944年遭遇盛世才的严刑逼供后遇害。在次子马寿新结婚留念的照片中,他身后站立着一个漂亮的女孩子,这是他收养并将其抚养长大的孤儿之一。次子结婚不久,他又如亲生女儿一般,将养女出嫁。
“1950年,王震司令员发动全乌鲁木齐市人民修建马路,我父亲凌晨4点起床带领‘满拉’去城外拉石板,参加南门到二道桥的修建。朝鲜战争爆发后,他带头捐款,发动全乌鲁木齐市穆斯林群众,捐资购买了‘伊斯兰号’飞机,以支持前线战士保家卫国。父亲的一生都在期待着国家的振兴,民族的富强。父亲的一生是求知的一生,致力于和平团结的一生。临终前,父亲的枕旁,除过一生写作出版的书籍之外,就是毛主席亲笔签署的委任状。”70多岁的马寿新教长向我缓缓道来父亲的故事。
1957年,90岁的马良骏安然谢世。现在,作为历史的见证,毛主席亲笔签署的这纸任命状就安静地悬挂在马寿新办公室的墙壁上,珍藏在后人低调平常的心灵深处。
马公一生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却一刻也不敢忘记自己的学者使命。他的一生基本上是在清真寺里度过的,清真寺就是他永恒的家园。小小的清真寺是历史、是民族丰厚的宝库,他在这里倾心钻研教授学生,冷眼枯守寂寞,将自己一腔热血、满腹经纶燃烧在一处处流动的家园里。
我在拍摄完最后一张照片,就要和陕西清真大寺道别时,却转身和一个六旬男子撞了个满怀。他叫马德礼,一个虔诚的穆斯林,天山区退休干部,现在的主要职业是为穆斯林青年男女免费当月老。热情的老马又津津有味地回忆着口口相传中的马良骏大阿訇。
我去了老马的办公室,也就是在陕西清真大寺边,人民路上的北坊清真寺二楼的一间明亮的小屋里。三年了,经老马介绍成功组合家庭的穆斯林青年已经80多对,他拿出一份报纸,那是《新疆都市消费晨报》上介绍他的文章,再看看他墙壁上的一面面锦旗帜,其中有一幅锦旗上这样写道:
成小家和谐基石
顾大家民族希望
老马曾在基层领导岗位上兢兢业业干了20多年,是个渊博的人,说话慢条斯理,文邹邹的,对于乌鲁木齐近代史有足够的了解。我请他聊聊马良骏大阿訇的学术人生时,老马说,马公的一生都在积极追寻着不同宗教文明和谐共存的根本,用上千万字的著述阐述着和平的内涵。儒生提笔为民族和后世立生命,马公消瘦的肩上,依然扛起了和谐共存的大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