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 阿 衡
穆民社会中,我们通常称深通教义或礼拜寺里的掌教为“阿衡”。这个名词的写法不大一致:或作“阿浑”,或作“阿洪”、又作“阿匐”。这和其他许多流行于教中的名词一样,是一个外来字。所谓外来者,指非汉字中固有的名词而言。虽然“阿衡”两字早出现于《诗经·高颂》中,但与我所指的“阿衡”却毫无关系。教中所称的“阿衡”是一个波斯字的译音。这一点,稍明教典的人大概都应当知道,勿庸多说。
但关于这个波斯字的原来意义,却颇有考查的必要。斯坦嘎斯(Steingass)的综合波英字典(Acomprehenslve Persian一untlishdcitionary,1930第二版)中有(AYKhun)一字,此字当即汉文“阿衡”所译的本字。其释义云:
A,khun:A Prince(王子)Cnieg(首领)Archon(雅典城长官)A hjghPriest(长老)Pair A.Von Amongzasterncnristians(东方基督教中主教之称)
统观Arkhun所具诸义,都没有称回教掌教的说明。其称主教一条下,且特别注明是东方基督教徒的称呼。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同我们所称的“阿衡”没有关系。但Arkhn既有主教的意义,而在这部波斯文字典中和“阿衡”意义相近的却只此一字。岂非一个奇怪的难题?
更奇怪的还不只这一点。我们若再把AVkhn这个字的发音和意义思考一下,可以发现这个字和元代所称的“也里可温”实在有极密切的关系。在蒙古统治中国时代_基督教师称为“也里可温”。这个词也是借字,但关于它的来源,至今尚没有一定的结论。此地不便把前人的解释—一枚举和批评。我最近的愚见,以为它就是波斯文Arkhun一字的译音。因为第一,在发音上“也里可温”和&rtrnun相近。当时的西方人把“也里可温”写作A,khdaioun或Arkdon这尤其和Arknun相近。第二:Arkntln有主教或教长的意义,这可为基督教士的称呼。因为在元代“和尚、先生、也里可温、答失蛮”并举。“和尚”是佛教的教长称呼; “先生”是道教教长的称呼;“答失蛮”是回教教长的称呼; “也里可温”既知是基督教所用名词,必也是基督教中的教长无疑,这和Ar1Chun的意义相符合。第三,Arkhun是东方基督教中的教长。所谓东方基督教,就是景教(NEstorian)。元代来华的基督教徒多半是景教徒,这已毫无疑问。A,kh。n是是教徒的教长,“也里可温”所指的也是一样。有这三个证据,所以我觉得Arkhun即元代‘也里可温”一词所本的原宇。
这一来问题不更复杂了吗?因为最初我们说“阿衡”是arkbun的对音;其次又知道arkhun是基督教的掌教;最后又以arkbun是元代的‘他里可温”。我们怎样才能调和这几种看来似不一致的说法呢?
这问题其实也不难解决。我们知道回教中的许多典礼、仪节、名物、制度都和犹太教或基督教有密切的关系。因此借用一个犹太教或基督教中的术语的事并不算稀奇。举一个例说;我们现在称礼拜寺为“清真寺”,其实“清真寺”最初是中国犹太教徒的礼拜寺名称。这有开封犹太教徒在明弘治二年(西纪一四八四年)所立“重建清真寺记”碑文可证。阿衡“即a,khun”虽原是基督教教长的名称,但既为教长名称,则回教人自然可以借用来以称自己的教长,此其一。“阿衡”这个字本出波斯,中国的回教徒以波斯人为最多(云南尤其如此),以波斯人用波斯字,是很自然的事,此其二。所以“阿衡”一词~方面是基督教中景教一派的教长名称;一方面又为回教人所借用以称其自己的掌教,并不成什么问题。
成问题的倒是,中国的穆民在什么时候才开始应用“阿衡”这个名词?唐宋两代关于中国回教史的材料不算多,我们还没有发现这一名词的出处。元代中国回教史的材料相当丰富,但也不见用这一词的地方。教中的教长当时称为“答失蛮”,这是波斯_文“学者”的意义。其次有“造里威失”一词,是波斯文“修行者”的称呼。又有“哈的”大师,则是教中的法官名称。我们似乎可以断定,元代中国的回教人尚未应用“阿衡”这一词以称自己的教长。但这个字是在元朝开始传人中国的,因为如我们上面所说,他即是“也里可温”一词的异译。不过当时仅适于基督教中,回教人尚未应用。明代是否已经应用,我现在尚未发现这类史料,不敢肯定。至迟清朝初年这个字已见于汉文记载。由此似可推定这个名词在明朝大概已流行于回教社会中。至于回教人为什么会应用它,我想除了前段我所举的那两种自然原因外,还应当有个历史的原因作为关键。因为材料的缺乏,我只得暂时下一个揣测之论。我们知道元代的基督教信徒是很多的。但在元朝灭亡以后,基督教也随着消灭了。那些基督教信徒到哪里去了呢?我猜想他们大半一部分却改信回教或依附于回教之下以求生存。因为元朝灭亡以后,回教依然存在,明初回教中且有许多杰出的人才,他的势力并未衰落。基督教虽一向歧视回教,但两者是信奉独一主宰的宗教,信徒都是外国人(色目人),比起当时的中国人(汉人)来,基督教徒和回教徒在种族上和信仰上都是接近的。在颠沛困苦的情况下,基督教之归依回教,并非不可能的事。这一点还可以开封犹太教人的一部分改信回教,因之把他们称教中主教的称呼一也里可温(即arkhun,即阿衡、阿浑)传到口教社会中。这个字既本是波斯字,信奉回教的波斯人自然容易接受它。日久遂变成回教中掌教的通称了。这个揣测,不敢说确实无误,但于解说从基督教的名词过渡成回教的名词的关键上,姑备一假说而已。
其实说‘也里可温”即是“阿衡”的不自我始。清魏源‘元史新编》卷首有《元史语解略》说:“答失蛮、耶里可温者,本纪免租税皆有此二等人,在增道之外盖回教之师也。《元典章》称先生日耶里可温,盖可温即今之所谓阿泽也”。
他这说法不少错误之处。因为先生是元代道士的称呼。他看到有“和尚也里可温先生”遂以“先生”是称“也里可温”的尊号,实在大误。但他说“也里可温”即今之“阿浑”却与鄙说相合。他的说法当是因音近而生的臆测,其实元代的也里可温是“基督教之师”,不是“回教之师”’。等到以后才变成“回教之师”。他的说法自然无可采取,但最后的结论却是“幸而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