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傲骨,一身血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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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傲骨,一身血气

来源:济南所面临 时间:2010-02-09 点击: 我来说两句

  王树理是那种笔腕舒展、开合有力的作家。他的小说,既能潜入灵魂的隐秘处,精雕细琢,缜密开掘,譬如短篇小说《陶醉》、《石榴》、《长长的桑干河》等,又能转身迎接大题材、大气象的如虹气势,沉稳铺排,处变不惊,酿蓄史诗之美,譬如长篇小说《黄河咒》。就我对他的阅读体验,更易动人的往往是后者,即那些精神骨骼更为健硕、更为宏大的作品。这类作品内在的气质流向,与他歌哭声息的泰山之脚、黄河之滨有一种亲密的连带感,亦与他骨血中沉潜始终的回族血性一脉相承。通常的经验是,当作品怀抱的气质与作家乃至其受洗的地域气质真正打通之时,文本所呈现的思想与情感张力,才会触动心魄,过目不忘。从这个意义上说,中篇小说《第二百零七根骨头》堪称是王树理小说中的得意、得力、得法之作。

  我是几年前在《回族文学》和《济南穆斯林》上都曾读到这篇《第二百零七根骨头》,印象是极深刻的。如今,在对王树理小说、乃至整个回族文学领域进行更加深入的锥探与考量过后,这篇历史小说从形式到内涵所蕴藏的丰富价值,更加辽阔而清晰地影印出来。将此作定义为王树理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显然是恰当和重要的;即便是置放在新时期以来回族文学创作的大纬度之中,此作亦是独具开掘意义,值得深入研读的。

  自古回回多俊杰,而书写此类题材的佳作却凤毛麟角,我以为多半缘由并不是作家写不好,而是不敢写。回族人物实属不好写,一方面,他们的情感世界与人生际遇受到历史的、地域的、文化的、民族的、宗教的多重元素的发酵作用,呈现出纠结复合的形态,不宜透彻而明朗地加以展现;另一方面,也由于回族人物的历史事迹多被单线传播,易被简单地英雄化、粗糙化。因而,作家若想成功处理回族人物,必须要做的两件事就是:找准人物品格与民族品格的最佳契合点,尽可能地以一带面,写出人物所彰显的回回民族之魂——这就对作家的清洁品性和信仰教养做出了苛求,否则,回回民族的精神气度是无法在他笔下生动复活的;再有,就是作家需要对历史痕迹进行打磨与删选,去概念化、资料化、皮肉化,重塑真实可感的人性之美——这样的要求,则直接与作家的天赋和笔力有关。

  因为上述两种理由(或者说优势),王树理笔下的铁铉,无意获得了令人振奋的成功。作家在这位明朝回族名将的众多事迹中,巧妙地聚焦于一根与常人有异的“骨头”,言之于身,实则达之于心,将人物一切的理想与忠贞、气节与风采,在这根骨头之上紧紧蔓连在一起,使铁将军的回回风骨和盘托出,尽美无遗。同时,也正是因为这根骨头,铁铉的一切历史行为和灵魂走向有了别致而可靠的源头,更具引人入胜的传奇色彩和震耳发聩之力,丰润了人性的饱满度。应当说,这“第二百零七根骨头”,不仅是铁铉这个人物个体的“魂”,而且是回回民族这个精神群体的“魂”,更是这篇历史小说最为感人和有力的表达之“魂”。

  在作品的开篇部分,一个鲜活的灵魂,就是在一段奇崛精湛的描述中,以其独特得令人惊讶和心悸的性格形象进入历史情境的:

  “一位比普通人多长了一根骨头的回回人,被篡夺了侄子的皇权即将登基做皇帝的明成祖朱棣给下油锅炸了……谁知,这铁铉虽被割裂的体无完肤,仍然倔强得出奇,临下油锅之前,不仅‘至死骂不绝口’,而且在油锅里被炸酥的骨头也不肯朝着朱棣。”

  寥寥数笔,高度凝练且富有刺激性的语言,已然将铁铉的朗朗风骨和悲剧命运之美展露毕现。从中大可体知,作家对这位回族先辈的爱是酽烈而悲悯的。他不仅在写这个人,也在写自己对这个人和这段历史的沉思与悲怀。历史小说的精妙迷人之处,决不在于情节还原或虚构得何其细腻丰韵,而在于作家对历史事件与人物的别致感悟、解读与再现。显然,一部中篇小说,不可能尽述历史烽烟的苍茫感慨,也不可能把人物所有的情绪氛围、心理状态囊括其中,但小说家往往有自己的感情基调、心理色彩和情绪倾向,当这种基调、色彩与倾向传真在了人物身上,那个人就已经开始在替作家立言和抒泄了。铁铉替王树理所要宣传、或者说宣泄的,正是在当今浮躁时世之下渐已失落而又无限贵重的品质,即,一种威武不屈、视死如归的浩然正气,一种心忧苍生、兼济天下的巍峨大爱,一种临危持节、坚贞不渝的清洁傲骨。作家没有一句空洞的说教与唱颂,而是潜身于情境细节之中去寻找人物的伟岸与高贵。概括说来,就是塑造了一个智勇双全、伊儒兼通、君民两爱的回族英雄形象。

  “靖难之役”是小说重要的历史背景与叙事推动力,铁铉的大智大勇就一直贯穿其间。作家把人性、气节、命运同皇室内部争权夺利的纷争放在表现的焦点上,在战事发展的纵向链条中,截取了展现铁将军才智敏捷、骁勇善战的多个代表性断面,让争战的复杂背景成为人格的舞台和人心的炼狱。譬如,燕军公开反叛一开始,他就——

  “率众进入抗敌战备状态,不是在校场组织将士操练,就是与军师策划御敌之策,察看地形,构筑工事,把个攻防体系部署得严严密密,真个铜墙铁壁一般……组织回民丁壮五百多人,编成一支护城敢死队,严阵以待,随时准备抗击燕王叛军……”

  这是在写其运筹帷幄、胸怀韬略的将才风范;后来,燕军未能攻破泉城,反而被铁铉“所出奇谋屡屡套住”,则进一步将其聪敏才智作以铺叙:

  “这铁铉原是回回人的后裔,少年练习武功时,就曾熟读兵法,并从先人那里学得了使用神机铳、佛郎机的手段,又有济南城里那些熟悉此类战法的老回回鼎力相助,与燕军交战中常常出其不意地使敌人遭受重创……”

  作家的高妙巧智之处就在于,不仅通过战略战术的描述与解读,活现了一个人的“小智”,同时也挖掘了他所代表的一个民族的群策的“大智”,如此,文气便开朗大气许多。再如,铁铉为阻止朱棣大军开炮,在城墙上悬挂出一块太祖高皇帝的神灵木牌;将燕军的劝降书撕得粉碎掷于城下,亲书《讨逆贼檄》以飞簇射入燕王大营;招募水性好的兵勇趁夜色潜入水中,将燕军所筑堤坝撬塌,淹得燕军鬼哭狼嚎,叫苦不迭……诸多充满戏剧性的情节设置,如同强劲有力的肌腱,组阁成一个有血有肉、有勇有谋、可听可感的大将军形象,使人崇佩之情油然而生,更为后来主人公悲剧命运的降临,作了充沛的情感铺垫——任何有良知、有正义感、有怜悯精神的读者,都无法接受如此一个可爱、神勇、智慧、坚贞的硬汉,最后遭遇被烹的残忍刑罚,哀叹震惊之余,作品的艺术魅力也随之浮涌而出。

  如若说,对铁铉指点江山、纵横决荡的将军气概进行复原与塑造,是相对容易、相对表层的一道工序,那么,王树理对人物更加深刻的理解、更加高明的艺术表达,则体现于对铁铉内在品质及其精神溯源的探寻。作品正叙部分一开始,即将少年铁铉安设在一个充满信仰特质的情境之中,通过清真寺里念邦克的穆萨阿訇的视角,让礼拜中的小铁铉以“站则顶天立地、鞠躬平背负天、跪坐岿然如山、叩头如根生于土”的英姿高调登场,并使老阿訇不由赞叹道:“真是棵好苗子!”事实上,这种赞叹,正是作家对于伊斯兰传统文化滋养之下的忠贞、爱国、尚勇精神的钦佩与神往,也是铁铉日后成就一番将才的教化之启蒙。

  最能体现铁铉信仰教养的情节,莫过于题写寺匾一事。这一段描写之传神、内涵之精粹,堪称全篇的点睛之笔——

  “先生蘸饱了毛笔后,长长运一口气,用足全身气力,在那白生生的六尺宣纸上,横书一个大大的‘一’字。这一字横看竖看都是一根骨头,就像回回的‘回’字中的任何一笔,里里外外,方方正正,不斜不歪,它代表着回回人的骨气……”

  这样的描写和诠释,叫人觉得亲切和欢喜。作家能够由一个毛笔字,联想出一根骨,继而根据字的形神样态牵连出整个回回民族的气节,出其不意而又顺理成章,毫无做作的痕迹,应当说是殊为难得的。这种设计有效展现了人物丰厚的精神背景,强化了作品的内蕴与深度。尤其值得礼敬的是,作者虽然以饱满醇厚的民族热情,浓墨重彩地赋予主人公以回回民族优良传统的经脉,表现其作为伊斯兰传统文明灌溉之下的伟大精神性,但绝不狭隘地将这位英雄人物完全塑封在本民族的障蔽之中。在作者看来,铁铉既是回回民族的优秀儿子,更是中华民族的优秀儿子,他不仅深受伊斯兰思想的教养,同时自幼蒙受儒学,年少时便能用孔子的“忠君”思想和伊斯兰教“人德五道”中的“诚信”来诠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思想内涵,是典型的在双重文明滋养下成长起来的“经汉两通、儒伊合壁的硕儒”。他认为“能得皇上眷顾,做得朝廷命官,实乃真主保佑,赐悯有加”,他举意“要像前朝的回族将领一样,按照《古兰经》规定的人德五典和孔夫子的君臣之礼,傲骨丹心,忠贞不二,以报王恩”。当一个“中华的铁铉”(而不仅仅是“回族的铁铉”)被塑立起来以后,作品的主旨开掘才游刃有余,文化容量才充沛,思想通孔才不狭小。这是作家在大民族观、大文化观关照之下的一种襟怀的延展、精神的跳脱,无疑也为回族作家对回族人物形象的塑造及其民族性的理解,开凿了一条相对宽阔、高位的通道。

  王树理用人本维度写出了铁铉的智和勇,用心理维度挖掘了他的双重文化背景,还用社会维度下的民间立场,彰显了铁铉的人民性。作为一位誓死殉国的爱国将领,作家没有过多从国家意志上对其做出评价,而是将他置放在最广阔的人民心灵深处,接受来自底层民众的礼赞与纪念。英雄永远是属于人民的。当铁将军“磔其体而烹之”的噩耗传来,济南城内“悲哭之声震天动地”,回汉人家都以各自的方式举行祭奠,“整个城池的悼念活动持续了月余”。人民的至爱与叛军的至恨,构成鲜明的情感反差,美丑自现,善恶自明。作家在尾声部分用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笔触为英雄作结:

  “铁铉遇害了,他的那根刀剔油炸也不肯低头的骨头,化作了一座山脉,横亘在泰山脚下。有人说,那是泰山的余脉,是独尊的五岳镶嵌在黄河岸边的一双眼睛。古城济南因了这根骨头的故事,在历代抗击风险的风风雨雨中,成为以忠诚为灵魂的天然屏障;古城的人们因了这根骨头的故事,增添了若干以秉操持节为荣的自豪感。”

  在作家看来,滚滚黄河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历史的尊敬与民众的记忆,是英雄无上光荣的桂冠,亘久蓬勃的生命脉动。

  人物塑造诚然有光彩,谈及小说的艺术特色,可圈可点之处亦繁。诸如,以故事化的生动细节替换枯燥繁杂的史实堆砌,以绝妙的心理描写贯通人物的行为表现,语言富于沧桑感、节奏感,结构整洁庄严,整体上形成一种磅礴大气、新鲜而富于感染力的格调,大跨度的时空容量,体现出众的艺术概括能力……最为突出的一点,在于叙述视角的自然转嫁与衔接。作品在叙事中存在三重视角:采用最多的是历史的视角,客观钩沉,娓娓讲述,支撑起主人公主要的生命历程;另两种视角则相对隐性和含蓄,往往在不经意间穿插坦露,一种是他者的观察视角,即历代后人对铁铉的评价和记写;另一种则是作者自我的视角,如同说书艺人一般,在华彩的故事讲述后,往往加入几句自己的评价,融主观情思于客观叙事之间,从而使人物复活在本者、他者、作者的三重视域中,更加地本真和多维。比如,引子部分有这样一段自陈——

  “每至大明湖公园的铁公祠,友人看罢祠堂里的简介,免不了要问一些先生生平之类的问题……以我等有些文化水儿的人,尚只能一知半解地作些说明,考之广大民众,真正知道铁公祠来历的人也就更加凤毛麟角。何不依据史实,将其作为一篇故事敷衍出来……”

  这是在交代写作这篇小说的缘起。又如:

  “去年春上,我的一位朋友从西安游历归来,说起在化觉巷清真寺参观‘一真亭’时的情景,问我这‘一真’二字的含义,我与他讲了这段历史后,他才恍然大悟地说,想不到此二字竟有这么大的来历,在叛军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能够以此表达自己的志向既维护了自己的信仰,表达了自己表里一致的人品,又体现了为国尽忠的博大胸怀和骨气,真有志之士也……”

  这是对一副题字发表的感怀,有提拔主旨之妙。再如,关于“铁板差一线,走却高飞燕”故事,作家这样评点道:

  “看来,这位姓洪的先生,对于燕王的狡诈与残忍也是极其愤慨,以致于发出‘独恨大镬油沸溅,不溅一点糜烂燕子面’的感慨。退一步想,当初那落下的铁板若将朱棣砸成肉饼,历史将会是如何一番模样呢?

  个性化的假设与反思,从侧面肯定了铁铉的谋略与历史价值。再如:

  “想那做官为宦之人,都有一点像铁公对朝廷社稷那样的忠诚,有一点为百姓着想的责任心,少一些竞奢斗靡,花天酒地,也算是对得起衣食父母,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两句,则是力透纸背、借古讽今、极具社会意义和现实意义的旗帜之笔。至全篇结尾处,一句“铁铉被残害六百年以后,写小说的人写了这一段故事,也算是对铁公的一个纪念”,则用深沉质朴的笔调表达了后辈对英雄的缅怀,字字含情,节制而有力。如此可见,作者视角在叙事进程中的融汇,非但没有影响叙事的连贯性,反而增添了可读性,丰满了题旨,拔高了人性,概括说来,或许可理解为一种导读式的介入,是《第二百零七根骨头》可贵的艺术尝试。若谈不足,大概就是小说对历史的全景展示过于周全,宏观有余,而代表性的细节还有待进一步强化丰满,若此,人物也将进一步生活化、人性化,甚至矛盾化。

  一根傲骨,一身血气,支撑起铁铉的传奇人生,也支撑起王树理的生命书写。我希望,这种刚烈之美、正直之美、坚贞之美能够始终如一地贯穿在王树理的小说创作中,形成他作为一个山东回族作家独特的创作风格,甚至成为回族文学、中国文学的主要美学流派。这不是一种轻巧的、讨巧的流派,却是负重的流派,寂静的流派,是关乎灵魂本质的流派。它应该如同饮虎池边的虎气一样,更多地渗入当代文学的肌肤,潜进作家的血液。终有那么一天,铁铉们的迂腐与牺牲,以及为铁铉们虔诚执笔的作家们的贵重,将会使世人默想。

 

    (作者系《民族文学》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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