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回族人家》序

    回族在中国的形成历史，可以上溯到唐朝。一千多年以来，回族为中华文明做出了伟大的贡献。但回族人对自身的界定，至今尚无一种清晰而又为公众认同的说法。一千多年以来，回族人的形象一直是模糊的，只是一种轮廓，一种姿态。

    明代思想家王岱舆在《正教真诠》中这样解释“回回”的含义：“万物之拥护，直为全镜之形；教道之蹉磨，皆缘回镜之光。夫回光有二，曰“身回”，曰“心回”。身之回亦有二，曰‘还复’也，‘归去’也。心之回亦有二：正心之回也,无心之回也”。对回回人民来说，“回归”是一种标志性的人生主题，人生在世，来来往往，最后归于真主，走过大大小小的圆圈，起点回到终点，这是每个人必然的宿命。他的人生轨迹，他的心灵历程，就是安拉安排好的人的宿命！

    其实，“回回”之道，是通达的常道。普慈特慈的真主，是普慈万物的。世间所有的人都是真主创造，其命运也都是真主安排。就是说，身回的命运是适用于所有人的。但正如王岱舆所分别的，“心回”的两种所指则别有深意：正心之回，应该是指心灵确定的信仰；无心之回，大概是指心灵待启的信仰。前者指明心见性的自觉信仰，是回归真主的信士的心灵状态，也就是我们一般通说的信士，在中国就是回族人民常常说起的“穆民”，是有“伊玛尼”（对安拉的信仰）的穆斯林。无心之回，大概是指心灵迷失在尘世里，找不到自己灵魂自性，失去了自我的人，是信仰之路上的迷失者。或者说是尚在迷茫中等待引导，等待回归真主的人。可能是指回族人常常讲的“不在教门”，或者是“教门混”的人。

    我们把目光投射到我们身边的回族人，会发现虽然环境不同，性格各异，不少人曾有过从迷乱心性，到认主独一的精神历程。但有信仰的人，无论过去经历如何，一个人只要他是认真不自欺的，认己明时认主明，他总会找回到属于他自己的信仰。所以，对回族人而言，“回回”一词有着非常确当的命定性。但因为生活和信仰密切相关，信仰就是一种天命。这种命定性，身在其中的许多回族人也许习焉不察，因为回族人的信仰表现特别复杂。坚持不懈的礼拜，无条件的善良，慷慨的施舍，见义勇为的血性，逆来顺受的柔弱这些都会是信士的品质，但都不能概括全体的信士。

    所以，在中国可能没有那一个民族比回族更复杂了，也没有那一个民族比回族人更难以诉说难以描述的了。你可以看到各色各样的回族人，却会发现他们相同之外，不同更多。那么，回族是什么样的人呢？所以，当我们看到元康（孙永安）先生这部描述都市回族人的生活状态及其情感信仰的一部小说时，我们自然会对之充满期待。

    在中国，以回族为题材的文学作品已经有许多。但用回族人的视角，用道地的北京语言和纯粹的白描，活动出鲜活的市井回民形象的长篇小说，这是我见到的第一部。在对北京语言的运用上，作品有着老舍的遗风；而在民俗风情的刻画上，又有着独特的回族特色。

    这部作品写了一些平凡小人物的故事。没有传奇的豪杰故事，没有奇幻浪漫的爱情，没有迷离的异国情调，没有怪异的格调。通常小说需要的用以吸引读者的各种奇特性因素，这里都没有。众多人物中，找不到一个真正在世俗意义上的成功者，甚至于在性情上，这些人物也都是这么平淡无奇。生活在大都市里，你很难看出他们和外人有什么区别，语言、衣服、工作、交往、营生，他们是默默而认真生活的回族人群像。作品背景中社会和时代充满了动荡和变化，但对作品中的人物而言，这如同街市的喧哗，虽然五音杂陈，但能进到自己的耳中引起心理反映的或许并不多。和而不同，比而不周，这或许就是都市回族人群的真实状态。

    真实就有力量，尽管写的全是家长里短的俗人俗事，但这个小说却有着让人放不下的吸引力。小说以米绍元的家庭为主要对象，写出了这个都市回族人家里在这几十年里细碎又纷乱的各种家庭故事、各种亲戚关系和各类人物命运。抛开是非判断，单是把这种复杂关系描摹得如此细密生动而又线索清晰的，当代作家中鲜有如此功力者。

    但小说的成功不单单在叙写故事。小说里最让人揪心的是哪些如绍元一类有着软弱又单纯性格的人的命运。出身平民家庭，一向安分的小人物，却常常无端遭恶运。而且，还有许多和他相同的人物。让人宽慰的是，这些善良小人物的最后命运，却又出人意外的平安。而作品最引人处，是这些软弱的小人物的变化。他们在生活捶打锻炼中，渐渐有了智慧，有了信心，也有了力量。这些能力变化不是得之于小说家法中的“命运突转”，也不是得之于中国文学传统的大团圆俗套。虽然似乎找不到这种变化的明显线索，但细读就会发现，使主人公压力下不沉沦，困境中能上进的，正是得之于其个人单纯柔和的性情和内在顺从的信仰。改变人的命运的，不是外在的条件，是自身的信仰。所以，读者完全可以把这绍元的故事当成一种成长励志故事来读。所以我们也可以看到，绍元其它几个亲属的命运故事仿佛也暗合着绍元的命运定律，红尘里攀折，个性和能力出众的人物，结果却不一定好；单纯老实有信的人，也许并不是生活的亏折者。

    这自然是明显的道德训教。但化盐于水，古老而家常的道德观念，被作者不露声色揉和在真实而生动的生活细节中。对都市回族人生活环境和习俗的刻画，使作品带有浓烈的生活气息。你会发现主人公的生活就发生在我们身边，我们也和主人公一样，有着相似的命运。而且，主人公的过失，主人公的隐秘心里，其实我们也往往都有。作品也因此带了对世人苦难的同情关切和对人性弱点的善意批判。

    有幸成为这部书最早的读者之一，我读后的最大的感想是：人生很长，但对人的考验可能只在一点点：许多的时候，是看我们是否会为世间的微利而贱卖自己贵重的良心。    

                                                                       王家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