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族爱国将领左宝贵
⊙左步青
1894年(光绪二十年)爆发的甲午中日战争，是近代中日两国第一次战争，是以后五十年间日本帝国主义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的开端。甲午战争中的平壤战役，则是中日两国政府正式宣战后两国陆军第一次大规模作战。在这次战役中，喋血奋战、为国捐躯的回族爱国将领左宝贵，是清军高级将领中牺牲的第一人。其大义凛然的民族气节、坚强不屈的爱国精神，为抵御外来侵略舍生忘死的炽烈情怀，永远铭记在中华民族的光荣史册上。
(一)
左宝贵，山东省费县地方镇(今属平邑县)人。字冠廷。回族，信奉伊斯兰教。1837年(道光十七年)生于贫穷的农民家庭。父名世荣，母杨氏，皆早年下世。左宝贵“幼失怙恃，又乏恒产以谋生理”，靠当皮匠以糊口。1856年(咸丰六年)，因打伤缝补马鞍不给钱的官兵，被迫离乡出走，携弟宝清、宝贤投效江南军营，开始了他的戎马生涯。回族人民历史上形成的尚武习性和英勇刚毅精神，使他炼就了强壮的身躯和骁勇豪爽的性格。他作战勇敢，摧锋直前，因而屡受提拔，声誉日起。
行伍出身的左宝贵，和历代封建社会中许多“壮怀激烈”、武功赫赫的名将一样，爱国爱民，为人正直。但他生活在封闭落后的农村社会，缺乏文化知识，不可避免地受到封建政治和文化的影响，惟知“功名只应马上取”，忠君报国。为维护封建王朝，他南征北战，逐渐受到封建统治者的赏识。从1856年到1868年(同治七年)，他参与镇压太平军和捻军诸战役，“转战大江南北，楚、淮、皖、齐、燕、苏”。太平军围困扬州时，他突出重围驰赴六合江北大营传递军书；与捻军作战中，“援解安徽蒙城县围，随同擒斩匪首苗沛霖”。1866年，随科尔沁亲王僧格林沁镇压捻军。捻军被镇压后，他已晋升参将并加副将衔。1872年，都统崇实调左宝贵率领练军马队赴东北“剿匪”，先后镇压热河朝阳县东荒一带“马贼”、大东沟“木匪”宋三好、庙儿沟金矿“金匪”宫四，以及哈力套改一带“马贼”、金丹道起义等。在镇压东北各地群众起义中，他并不一味使用武力杀戮，而是“剿抚兼施”，“擒其渠魁，散其胁从”。如庙儿沟“金匪”宫四，以数万之众“遍沟挖取生金，肆行数掠”，左宝贵既擒“首逆”，“对其余众，使本地乡耆开诚布信，予以自新。群贼争出，罗拜马前，宝贵悉召至，反复开导，贼皆感泣曰：‘大人何来迟也!自此后幸为太平之民矣。’迫于胁从者数千名皆资遣还家。有愿降酋数人许其投诚，随营效力。”左宝贵在东北统兵二十多年，被称为“关外一日不可少之大员”。在长期的军旅生活中，他“驰驱锋镝”，艰苦备尝，每战必“躬先陷阵”，“身先士卒”，往往飞军冲入，东荡西决，多次身受重伤，“濒于危者屡矣”。他的“战功”上报封疆大吏，盛京将军崇实、岐元、庆裕，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等以“营务严肃，谋勇兼全”，“勤明忠实，骁果耐劳，晓畅兵事”等考语入奏朝廷，把他视为卓越的军事干材。咸丰、同治、光绪三朝，先后赏给他奖武金牌、白玉领管、白玉搬指，赐予“铿色巴图鲁”勇号，赏给头晶顶戴、黄马褂。慈禧太后六旬庆典时，赏给双眼花翎及如意一柄、用宝“寿”字一方，给予他很高的荣誉以示恩宠。三十多年的戎马倥惚，他由一名普通的兵勇，“自偏裨而跻镇将”，至“建威将军、记名提督、广东高州镇总兵”，以客军驻防奉天(今沈阳)。
左宝贵生性耿直，治军严肃，体恤部下。“凡御灾捍患，修城作役，与士卒同甘苦；用人行政，不受夤缘苞苴，赏罚功过，一秉大公”。他曾下令处决依仗皇亲宗室关系为非作歹、霸占民女的酷吏。部下有伤亡者，“皆以私财豢养其家属”，他“重文士，爱材勇，奇技异能者，辄罗致之麾下”，因此深受部属爱戴，“士乐为用”。一名英国在华的传教士医生曾回忆说：“在沈阳，无论高贵的、卑下的，都敬他、爱他”；他统率的清军纪律严明，有较强的战斗力。这位英国朋友说：“左将军的军队是满洲惟一的真正军队，训练非常好，永远保持着紧张的精神”。他出身寒微，颇能“贵不忘本”，仗义疏财，“于地方公益尤倦倦，若救荒、助赈、筑坝、开渠诸善政，无不襄成。即惜字会、牛症局、育婴堂、栖流所、同善堂诸善举，亦皆一力经营，始终不懈”。1884年奉天水灾，百姓房舍多被淹没，他带领官兵筑堤防水，援助灾民，并腾出兵营供灾民居住。他幼年时家贫未能上学，成年后深怀有武无文之憾，因此在练兵讲武的余暇，勤奋读书，并热心教育事业，“每欲振兴学校，于营口海神庙、沈阳练军公所、南北清真寺，设立大小义学数处，筹薪水，给膏火。公事退，间辄轻裘缓带，亲至学中考其课程，循循然有儒士风”。近年在他的家乡平邑县发现一批他与当时的文武官员、亲朋好友的来往书信，信件内容表明，他还参与过兴办矿业和修筑关外铁路。
左宝贵虽然位居军门大将，但早年的境遇使他仍保持纯朴的感情，尤其不忘家乡父老。1891年他重回故里，可谓衣锦还乡，但他平易近人，谦恭有礼，不以位高居傲。据平邑县地方镇一些回、汉老人回忆，他在看望邻居汉族老大娘时，兢兢然执晚辈礼，请老人不要称他为“左大人”，还和过去一样唤他的乳名。他看到当地清真寺年久失修，便捐资修葺，还捐款筑路修桥，深得乡里好评。
(二)
1894年7月，中日甲午战争爆发。左宝贵在平壤战役中英勇奋战，血染征袍，捐躯沙场。尽管他前半生的业绩是基于维护清王朝濒于垂危的封建统治，不能视为有历史进步意义的作为，但他的晚节却是在反抗外来侵略的硝烟战火中奉献自己的鲜血和生命，死事壮烈，可歌可泣。这是他从军一生、褒贬功过的主流。
甲午战争，在日本方面蓄谋已久。日本于明治维新后就强烈要求对外侵略扩张。1879年日本并吞了琉球国，同时向朝鲜扩张其侵略势力，并伺机对中国发动侵略战争。1894年1月，朝鲜南部爆发东学道(又称东学党)大规模的农民起义。朝鲜封建统治者在起义军的打击下，准备请求清朝政府派兵镇压。日本政府决定趁清政府派兵“助剿”之机也出兵朝鲜，挑起中日冲突，发动战争。6月3日，朝鲜政府正式行文致清政府派驻朝鲜的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凯，称：“请烦贵总理迅即电恳北洋大臣，酌遣数队，速来代剿”。其时，清政府掌握外交和军事实权的北洋大臣李鸿章，接到朝鲜政府的请求后，在光绪帝一再催促和朝野舆论压力下，于6月4日决定出兵，派直隶提督叶志超和太原镇总兵聂士成率领一千五百人渡海赴朝，进驻朝鲜京城汉城以南的牙山。中国驻日本公使汪凤藻奉命根据《中日天津条约》的规定，将清政府出兵朝鲜一事通知日本外务相。这时，日本突然以保护使馆和侨民为借口，派遣海军陆战队八千人在仁川登陆。6月10日占领汉城。到6月底，进驻朝鲜的日军已达一万二千人。日本政府胁迫朝鲜国王与中国断交，战事有如箭在弦、一触即发之势。 这一年的11月7日(旧历十月初十)是慈禧太后的六十寿辰。她一心为自己举办盛大的庆典，对日本侵略者在朝鲜的猖狂挑衅忧心忡忡，担心中日之间一旦爆发战争，不但“万寿庆典”受影响，自己的统治地位也有被削弱的危险，因此竭力主张向日本侵略者妥协，一味依靠李鸿章乞求外国调停。在日本侵略者步步紧逼的形势下，李鸿章寄希望于沙俄和英国出面调解。以光绪帝为首的主战派则一再敦促李鸿章“决进兵之策”。7月14日，光绪帝密谕李鸿章：“倭事紧迫，著速为筹备。先派一军由陆路前往边境驻扎，以待进发。东三省练军及左宝贵所带兵勇，亦皆可用。应如何调派之处，着分别咨商”。
李鸿章于7月16日决定派卫汝贵统盛军六千人由海道进平壤，宋庆所部提督马玉昆统毅军二千人由大东沟进义州，丰升阿统奉天盛军自辽东启程，由陆路开赴朝鲜；调天津练军二千人由海路往牙山增援，并电商盛京将军裕禄派左宝贵率所部马步八营开赴平壤。因为担心日本海军在海上截击，往牙山增兵从7月21日开始，特雇用英国商轮爱仁号、飞鲸号装载清军，北洋舰队派济远、广乙、扬威三舰护航；23日，又租用英国商轮高升号装载清军继往，北洋舰队的运输舰操江号载军械物资同行。不料进军计划为隐藏在天津军械局的日本间谍侦悉，日本战时大本营随即命令联合舰队从佐世保港启航，开往牙山口外潜伏。25日拂晓，济远、广乙由牙山返航，驶至牙山口外的丰岛海面，日舰立刻发动进攻，不宣而战，日舰“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悍然下令将高升号击沉，官兵一千二百余人大部分壮烈牺牲。 丰岛海战爆发的当天，日本驻汉城的大岛昌义旅团四千余人，携山炮8门，向牙山清军进攻。时聂士成部驻牙山东北四十余里的成欢，经过激战，聂士成“见军火垂尽，不得已率众溃围而出”，成欢落入日军之手。叶志超此时已移驻“背山面江”的公州，其部得到补充，增至四千余人，未遇敌就慌忙弃军北逃。叶、聂合军余众害怕同日军遭遇，绕道朝鲜东部山区，经清州、原州、春川、平康、遂安、祥原，渡大同江向平壤撤退，途中历时一个月，人马疲乏，粮食告罄，“残军饥疫死者相属”。
丰岛、成欢之役是日本侵略者公然揭开战幕，清政府被迫于8月1日对日宣战，日本也于同日宣战。
(三)
战争爆发前夕，左宝贵积极主张抗击日本侵略。日军仁川登陆后，“宝贵即派员至汉城出探绘图，为进兵之计，并以朝鲜为中国门户，而奉省为扼要之区，所有海防江防宜俱加周密”，请求“添军置炮，预备不虞”。当他接到开往朝鲜的命令时，所部正散处各隘，迅即星夜调集马步八营三千余人准备开拔。“前队在四十八小时内就开拔了。将军自己和剩下的部属迟一天也开走了”。在启程前，他向上述英国传教士辞别，心情沉重地说：“这次战争与剿‘胡匪’不同，我怕是不会回来的了”。
左宝贵预见到局势严峻，抱着以死殉国的决心。7月25日出发，29日抵凤凰城，30日赶赴义州。正逢奉省阴雨弥月，道路积水，骡驮不多，转运困难，兵勇忍饥趱程，日行八九十里、一百十里不等，中暑病毙者甚多。在行军途中，天津海关道盛宣怀(他是北洋大臣李鸿章办理外交和军务的主要助手，负责总理后路转运事宜)一再致电左宝贵，催他加快行军，“星夜前进”，“朝廷及中堂均极盼贵军早到，似须破站而行”。
进入朝鲜境内，战云密布，大同江东南两面凡进兵要隘均已埋伏地雷。左宝贵所部不过三千五百人，除留下承担后路军需转运者外，只三千人；所携快枪等军械外，随营仅有开花小钢炮6尊、格林炮2尊，不敷应敌。李鸿章命令拨给七生半克虏伯钢炮12尊并轮车子弹、引药等件尚在运送途中。他多次电请李鸿章、裕禄、盛宣怀，告以兵力单薄，必须“兵力稍厚，乃可做事”，并请求增拨枪械弹药。据《盛宣怀档案资料·甲午中日战争》记载：
左宝贵8月6日到达平壤，盛宣怀即电告他要求增募新兵事，已送呈李鸿章：“相意尚游移，望将现在布置兵力不敷及如何募练情形，切实迳自电禀”。10日，左宝贵电请裕禄添募五营兵力，并称：“倭患已养成，若非四五万人难速扑清”。裕禄复电告以筹饷困难：“尊处兵单亦属实情。如拟再添，由本省筹饷，现只有应解海军衙门前收土药捐银六万两，尚可截请留充约添五营半年之饷。然军事非旦夕可了，过此五月，恐难照发，以后能否有协款接济，所需军械能由何处拨领，应由尊处从长筹酌”。19日，左宝贵再致电盛宣怀转呈李鸿章称：“贵思虽可勉措五营，不但军械无着，且五个月以后，饷无款项可指。贵现带八营约三千余人，即再加二千五百人，兵力不过稍厚。今当倭势猖獗，军务正兴，惟有恳求中堂赏加五、六千人，合现在三千余人，共八、九千人，庶可以资战守。如蒙中堂俯允，贵当派人赴山东招数营徐、邳一带之人，奉合就近可招数营，均待两个月可成军。惟军械、子药并须求中堂赐拨。如不能准，只可请罢论。仍请裕帅添炮队一、二营，随同各军进取而已”。
左宝贵在兵力单薄，粮饷军械不足，官场遇事推诿，全然无视军情紧迫的情况下积极备战。他向李鸿章推荐一批“才堪大任”的军官，请盛宣怀为之援引。清军粮台原驻九连城，他以“平壤米价较廉，将银饷全行解去，欲以钱易米”，保证军粮供应。季节转入初秋，他派人回奉天取官兵冬季衣物，做持久作战准备。
中朝两国是唇齿相依的邻邦，共同遭受日本侵略，左宝贵等统率四大军入朝时，朝鲜人民夹道欢迎，“箪食壶浆，馈遗不绝”，但清军纪律甚差。李鸿章的嫡系部队卫汝贵部在四军中人数最多，纪律最坏。卫汝贵“恒怯无能，性情卑鄙，平日克扣军饷，不得军心”。他的队伍“奸淫抢掠，在义州因奸枪毙韩民一，致动众忿，在定州又枪毙六人”，因此“军声大坏”，朝鲜人民大失所望，不再尽力支援。义州至平壤数百里间，商民均逃避一空。有人在上光绪帝的纠参奏折中指斥这支军队“见贼即溃，遇物即掳，该军虽有如无，尚须防其骚扰”。四军中只有左宝贵、马玉昆部纪律较好，“营规较为整肃，迭论战事，其气甚壮”。左宝贵向清廷建议：“撤回卫汝贵一军，诸将尚可效死，否则同归于尽”，力图整饬军纪，争取朝鲜人民支持，挽回危局。
左宝贵抵平壤扎营甫毕，派侦骑出探叶志超、聂士成部下落，8月13日在狼川相遇。20日，派出骑兵冒大雨至遂安将叶志超先接回平壤。叶、聂合军28日傍晚始相继到达。这时清军云集平壤，总兵力有三十五营、一万六干余人，“漫无布置”。聂士成面见叶志超及诸统领，“力言各军宜择要分扎，防敌抄袭，悉驻平壤城中非策，均以为然，惜未能及时布置”。一些将领整日“置酒高会”，不思战守。叶志超本是李鸿章的淮军老将，庸劣无能，将牙山、成欢之役饰败为胜，李鸿章为其请赏银二万两，并向光绪帝保举他总统平壤各军。败军之将擢升为统帅，“电旨”传到前线，“一军皆惊”，诸将不服。他既不敢驱军南下迎敌，也没有保卫平壤的决心。
(四)
平壤为朝鲜北部重镇，王室旧都。前有大同江，后靠险峻高山，形势险要，易守难攻。日军任命陆军大将山县有朋为司令官，组成第一军，下辖第3、5两师团，共一万六千人，分四路包围平壤；少将大岛义昌率混成第9旅团五千人，从汉城出发，沿大道指向平壤东南；中将野津道贯率五千人渡大同江进攻平壤西南；少将立见尚文率朔宁支队二千人进攻平壤东北；大佐佐藤正率元山支队三千人占领平壤城北的顺安，以切断清军退往义州的后路。9月12日至14日，四路日军分别到达预定地点，完成对平壤的包围。叶志超仓促部署防务，依城划分各军防区： 以卫汝贵所部盛军及马玉昆所部毅军的一部分守城南，马玉昆所部毅军守城东与大同江东岸，左宝贵所部奉军、丰升阿所部盛军及江自康仁宇两营守城北、牙山军(即叶志超原来所部)守城西。叶志超坐镇城内，居中调度。
左宝贵坚决主张向日军发起主动进攻，以挫敌凶焰。8月初他进军平壤途中，尚不知牙山、成欢兵败。清廷军机处于8月2日将光绪帝谕旨电寄李鸿章，命左宝贵等“星夜前进，直抵汉城”，左宝贵曾与众将商议南下御敌，与叶志超、聂士成部南北配合，夹击日军。8月6日军至安州，接盛宣怀电告“牙山兵败，退公州被围，恐全没”，南北夹击形势已失，其议遂止。9月4日，他向平壤东北的成川派出侦骑搜集敌情，得知日军企图从四面围攻平壤。5日，与叶志超及诸将议定集合主力部队马步十五营共七千人，分左、中、右二路向平壤南面之中和、黄州方向迎击日军，另一路以三千人北上监视元山方向之敌。这一计划得到诸将赞同，“各统领奋勇争先，均挑八成队前赴中和”。6、7两日，部队按计划出发。在中和县南遇日军乘夜劫营，“他军皆惊，军士伤亡甚多，惟宝贵撼之不动”。11日，宝贵派出的三个营在大同江上游搜索．适逢日军朔宁支队准备渡江包抄平壤东北，双方发生遭遇战，枪炮互击，击沉日船数艘(42)。日军在隔江山头复以炮猛轰，两军相距五、六里，叶志超忽得知日军大队已进入成川，顾虑平壤后路被切断，改变决心，急忙将左宝贵部三营以“羽箭”调回，使日军乘虚渡江，完成对平壤的合围。
清军四面受困，军心涣散，一夕数惊。9月13日，日军进逼大同江南岸，架炮向平壤城内攻击。盛军兵将不服卫汝贵，“连夕自乱，互相践踏，又不肯赴前敌。诸将以卫既告奋勇，又兵多，尚如此，均观望，无战意”。叶志超电告李鸿章：“平壤城卑而圮，粮少又难转运，无水，万守不住”，自己“病躯难勉临行阵”，并于10日召集诸将会议。“左与叶相聚面商，左主战，叶主退守，意见不合”，诸将依违参半。叶志超称：“敌人乘势大至，锋芒正锐，我军子药既不齐，地势又不熟，不如整饬各队暂退瑷州，养精蓄锐，以图后举”。左宝贵坚决反对。他说：“奉命东征，誓当为国宣力”，“力即不及，义不可挠”，力主凭借坚城固守。他慷慨陈词：“敌人悬军而来，正宜出奇痛击，令其只
轮不返，不敢再正视中原。朝廷设机器，养军兵，岁靡金钱数百万，正为今日。若不战而退，何以对朝鲜而报国家!大丈夫建功立业在此一举，至于成败利钝，不必计也!”争辩时，“怒发上冲，须眉皆竖”，他愤然斥责：“若辈惜死可自去，此城为吾冢矣!”叶志超理屈词穷，不得不“唯唯谢过”。14日，日军朔宁支队和元山支队抢占平壤城北山头数座，左宝贵亲自率军出城争夺。因日军在兵力和装备上皆占优势，未能取胜，乃入城以炮仰攻，日军坚伏不退。左宝贵电告盛京将军裕禄、安定：“大敌当前，连日血战，而成川之贼数千人，今日窜顺安，后路已为截断，辎重均在途中，殊深焦灼”。这是他最后一次报告军情，以后电线中断，即未续报。当晚，叶志超准备弃城突围往北逃跑，左宝贵派亲兵监视。
(五)
15日拂晓前，日军发起总攻。平壤之战全面展开。
日军混成第9旅团从大同江东岸分三路进攻平壤城东南。扼守大同江东岸的马玉昆所部毅军奋力抵抗，与敌展开肉搏战，自清晨激战至午后，打退了日军的进攻。牡丹台、玄武门一线为日军主攻方向，动用的朔宁支队和元山支队兵力七千人，占进攻平壤日军三分之一以上，因而是平壤之战最激烈的战场。左宝贵担任这一线防务。牡丹台紧邻玄武门，为全城制高点，是守卫平壤命脉所在。左宝贵部在玄武门外共筑有堡垒五座，分两重：牡丹台外侧有四座，内重牡丹台上有一座。日军朔宁支队向牡丹台外侧东北方的两座堡垒发起攻击，元山支队集中炮火向牡丹台西北侧的一座堡垒轰击，以掩护步兵冲锋。堡垒守军坚阵应战，战斗十分激烈。“四处如天崩地塌，满空似落雁飞蝗，日月无光，山川改色，鸟望烟而遁迹，兽闻响而潜踪。惨雾潆潆，愁云密密，互相混战，草木皆红”，左宝贵在紧张的战斗中已度过五昼夜，时突患“右偏中风”，仍亲自至城上指挥，“我军力御之，倭人死伤无数，仍猛进”。元山支队将西北侧最外一座堡垒轰毁，守军被迫后撤。不久，第二座堡垒也在日军炮火环攻下失守。元山支队夺得这两座堡垒后，按既定部署直趋牡丹台下。与此同时，朔宁支队在旅团副官桂太郎大尉指挥下，向东北方向最外侧的堡垒猛冲。堡垒守军凭垒还击，击伤桂太郎及两个中队长小仓中尉和本间中尉，士兵伤亡二十余人。日军在排列六门山炮的支援下连续冲锋，守军终于不支，放弃这座堡垒。外侧最后一垒处于孤立无援，日军集中炮火向此垒倾泻，山炮榴霰弹频频在垒上爆炸，清军坚持到八时才撤出。至此，从外侧掩护牡丹台的清军四座堡垒全部落入日军之手。日军两支队会合，从东、北、西三面包抄牡丹台，对牡丹台守军实行“三面合击”。
日军企图一举攻占牡丹台，以猛烈炮火专注牡丹台排轰。左宝贵指挥官兵“以全力持之”，用速射炮向敌步兵还击。日军伤亡颇重，几乎无法前进。终因日军炮兵的榴霰弹击中牡丹台外城，堡垒胸墙被击毁，守军死伤甚多，日军步兵乘势发起冲锋，蚁附而上，牡丹台陷落。清军退往玄武门。
在玄武门指挥作战的左宝贵，“知势已瓦解，志必死”，乃遵照伊斯兰教教规，先期沐浴，身着御赐衣冠黄马褂、珊瑚顶，“往来脾睨指挥”。部下劝他摘下头上的翎顶，以免引起敌人的注意，他坚定地回答：“吾服朝服，欲士卒知我先，庶兢为之死也!敌人注目，吾何惧乎?”“我辈厚禄重饷，安食数十年。今彼倭失约背盟，恃强侵犯，正宜纡愤忠义，扫尽边氛，上纾九重东顾之忧，下救万民西奔之苦，社稷安危，兆在斯时。进则定受异常之赏，退则加以不测之罚。我身当前，尔等继至!”坚持不摘去翎顶。他亲自指挥一门重炮向敌人还击。在枪炮横飞中，他腿上先中一弹，据一位亲历这场血战的哨官回忆，他“很敏捷地用一块布将伤口裹好后，站起来继续鼓舞士兵作战”。他“躬踞炮台”，亲燃大炮向敌轰击，先后“手发榴弹巨炮三十六弹”。营官杨建春见城上危险，欲挽他下城稍避，“宝贵击以掌”，拒绝后退一步，部下感奋，给日军以重大杀伤。正酣战间，不幸再次被流弹击中颈部。他两次负伤，强忍剧痛，决心临阵死节。突然一颗炮弹将城上大炮击毁，“铁穿宝贵胁下”，血流如注，受伤扑地，众将士趋视之，“犹能言，下城始殒”。左宝贵英勇牺牲，时年五十七岁。营官杨建春挟其遗体欲自玄武门冲出，日军已入城，“塞满街巷，杨某亦死乱军中”。两人忠骸均不知下落。
平壤既失，叶志超树白旗乞降，下令撤兵，冒雨北走。日军于山隘堵击，“枪炮排轰，我溃兵回旋不得出，以避弹故，团集愈紧，死亡愈重，哀号之声，惨不可闻。”历时一昼夜的平壤之战，日军死一百八十人，伤五百零六人。清军伤亡人数，据各种史料记载，估计近二千人，溃退时被俘五百余人。叶志超率残部九月下旬退入中国境内。朝鲜全境被日本侵略者占领。清军的惨败，预示着战火即将烧到中国领土。 左宝贵牺牲的消息传到北京，引起朝野极大的震悼。光绪帝在《御制祭文》中称：“方当转战无前，大军云集；何意出师未捷上将星沉。暗呜之壮气未消，仓卒而雄躯遽殉”。9月23日发布上谕，准照提督阵亡例从优议恤，给予他“太子少保，予镒忠壮，赏骑都尉兼一云骑尉，袭次完时，给恩骑尉，世袭罔替”等封典，命将其事迹交付国史馆立传，入祀昭忠祠，并准许在其生前立功省份建立专祠，以褒扬忠烈。给他的家属抚恤银八百两，全葬银五百两，碑价银三百五十两，致祭银二十五两。
消息传到奉天，上文述及的英国传教士回忆道：“……听到我们的好将军死了，悲哀与恐惧混在一起，一般人都是这样。因为除了他，再没有人能保护满洲地区了。……直到如今，他在一般人心中也占据一个位置。自从他死后，还没有一个将军比得上他哩。”
消息传到他的家乡山东费县，1895年为他营造一座衣冠冢，埋藏他生前穿过的一只靴子。衣冠冢规模宏伟，有石牌坊、石狮、华表、龟趺碑。华表正面刻有时任兵部左侍郎杨颐的挽联：“孤军支拄穷边，伤哉为国捐躯，万里未能收战骨；几辈逍遥海上，恨不藁街悬首，九原何以谢忠魂”。华表背面刻有时任驻藏帮办大臣、内阁大学士、礼部侍郎衔尚贤的挽联：“经百战勇冠诸军，常开平天下奇男子；守孤城心拼一死，张雎阳古之烈丈夫”。(至今这些碑石大多保存完好，反映了当地群众对他的崇敬)。衣冠冢建成时，在朝鲜目睹左宝贵牺牲的天津籍亲兵石五林，感其恩遇，在衣冠冢附近建茅屋三间守护，直至1962年去世；石玉林的儿子继续看守衣冠冢，直到1978年病故。
甲午战争失败后，民族危机促使许多爱国志士更加觉醒，他们在外侮窥伺、朝不谋夕的情况下，感触时弊，椎心饮泣，挥笔写下对左宝贵壮烈殉国的哀思和缅怀，揭露清王朝政治腐败和叶志超、卫汝贵等将领的怯懦畏敌，表达中国人民在历史灾难刺激下的愤慨。有关甲午战争的文学作品，诗词、小说、政论、杂文，笔锋犀利，忧国忧民，慷慨悲歌，极一时之盛。如爱国诗人黄遵宪的《悲平壤》诗：“翠领翎鹤顶城头堕，一将仓皇马革裹；天跳地踔哭声悲，南城早已悬降旗”。张锡銮的《左冠廷军门战殁平壤悼诗》：“屹屹孤城独守难，祖邦西望客军单；大同江上中秋月，长照英雄血骨寒。”(左宝贵牺牲正是中秋节后一日)陈惕庵的《甲午冬拟李义山重有感》：“回首乐浪城畔路，裹尸马革愧同僚”。杜德舆的《感咏十首》：“至今悲傅燮，孤节独峥峻”。都是传诵一时的名篇。
在朝鲜，平壤人民为左宝贵竖碑纪念。还出现了一个“雨夜七星门外左将军显圣”的民间传说。据称，在左宝贵殉难三周年(1897年9月15日)的晚上，细雨绵绵，有位名林善华的老人，从朋友家赴宴归来，在七星门(平壤六门之一)外的街道上走着，忽闻有马嘶和击剑之声，抬头看去，似见雨中有位军人跨着白马，高挥着在暗淡中闪着白光的军刀，向北方走去。老人恍惚忆起，曾经见过这位将军，原来是左宝贵的英灵。此后，老人逢人便讲起这件事。一年以后的9月15日，又是雨夜，来往七星门外的许多人又朦胧地看见了骑白马的将军。这一传说虽然蒙上了一层神话色彩，但反映了朝鲜人民对左宝贵的怀念。
平壤战后第三天，即9月17日，日本联合舰队同北洋舰队在黄海北部海域进行了一次近代世界海战史上罕见的大海战(史称“黄海海战”，亦称“大东沟海战”)。北洋舰队“致远”管带邓世昌迎击敌舰，经过鏖战船身受伤，弹药告罄，遂加大马力朝日舰“吉野”猛冲，以求与敌同归于尽。不幸为“吉野”施放鱼雷击沉。邓世昌及全舰官兵二百五十余人壮烈殉国。邓世昌牺牲前高呼：“不要偷生，不做俘虏”，视死如归，表现了大无畏的爱国精神。《清史稿》在论及左宝贵、邓世昌的牺牲时称：“中东之战陆军皆遁，宝贵独死平壤；海军皆降，世昌独死东沟。中外传其壮烈．并称‘双忠’”。
稿件来源：济南穆斯林
(作者系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编审、民族英雄左宝贵四世孙，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责任编辑 马寿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