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在欧洲的历史、文化和饮食方面都有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无论现在和将来,它在欧洲都不可或缺。喜欢与否,这都是现实。”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莫盖里尼呼吁欧洲各族裔团结的第二天,欧洲社会与穆斯林群体之间又添新伤口:数十名欧洲人26日死于极端分子发动的恐怖袭击。自今年初巴黎《查理周刊》遇袭后,从法国到丹麦,从英国到比利时,反伊斯兰情绪和引以为豪的“包容性”屡屡碰撞,整个欧洲似乎陷入对穆斯林移民的集体焦虑和困惑中。“土生土长”的欧洲穆斯林青年为什么变成冷酷残暴的“恐怖分子”?欧洲穆斯林移民中为何有人加入“伊斯兰国”?他们在欧洲的生存状况到底如何?带着这些疑问,《环球时报》记者进行了深入调查。
一个“成功穆斯林”的奋斗之路
深夜,在欧盟总部所在地布鲁塞尔市中心一家摩洛哥餐厅,54岁的比利时人穆罕默德·杰布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喝着咖啡。窗外,不时开过响着刺耳警笛声的警车。餐厅位于一个摩洛哥与土耳其穆斯林的主要聚集区,几个月来几乎全布鲁塞尔的警察都在这里“蹲点”。目前,布鲁塞尔生活着30多万穆斯林,占这座城市人口的1/3,而整个欧洲居住着近6000万穆斯林,约占欧洲总人口的8%。
“你知道为什么布鲁塞尔的穆斯林都聚集在这个区?”杰布突然抬起头问《环球时报》记者。他的解释是,很多布鲁塞尔人认为,穆斯林喜欢抱团群居,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当初最早的穆斯林移民到这个城市时,大多数区政府认为这些外来移民不属于这里,拒绝给予居住许可。“所以当这个区愿意接收我们时,大量穆斯林便蜂拥而来,久而久之便形成了穆斯林聚集区。”他说。
穆斯林移民在布鲁塞尔大规模出现是上世纪50年代,当时刚从战争阴影中走出来的欧洲百废待兴,对低技术劳工有着大量需求,西欧各国政府接连与土耳其、摩洛哥、突尼斯、阿尔及利亚等国签署劳工协议,数以万计的穆斯林来到西欧。1954年,杰布的父亲跟随“打工大军”从摩洛哥来到比利时,在一个建筑工地从事最辛苦的劳动。两年后,父亲将家人接到比利时,那时杰布只有5岁。杰布又自问自答地说:“你知道为什么比利时允许父亲将我们接过来?他们希望我父亲老了之后,我可以继续接替他去做那些苦力活。”
杰布学习成绩非常好,但据他描述,当地政府不希望像他这样的劳工孩子和本地孩子一起读书。初中毕业时,学校把劳工孩子的家长集中在一起,告诉他们:“你们的孩子又蠢又笨,根本不是读书的料,不可能去念更高的学位。”杰布说,如果家长还不死心,政府还有更狠的一招:对劳工移民家庭征收天文数字般的学费。15岁的杰布没有放弃学业,毕业后,他在找工作时又多次被“莫名其妙”拒绝。后来杰布终于找到一份秘书的工作,并在奋斗5年后,27岁时成为一家公司的总经理。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比利时的外国劳工和他们的子女因为没有国籍,始终无法获得和本地人同等的待遇。1989年,杰布辞去工作,和朋友联合创办了“更民主协会”,并最终使所有居住5年以上的外籍劳工获得拥有比利时国籍的权利。杰布也借此进入政坛,2000年他当选所在区主管市政建设的部长,成为区政府第一名穆斯林官员。2012年,他还当选为比利时众议院议员。然而,在外来劳工和穆斯林群体中,像杰布这样的成功案例凤毛麟角,绝大多数穆斯林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
极端思想吸引部分绝望年轻人
在杰布看来,“9·11”之后,欧洲社会对穆斯林群体的偏见、歧视和恐惧不断强化,而新近发生的一系列恐怖袭击事件,更使欧洲穆斯林每况愈下的处境雪上加霜,“我们正面临更为严重的歧视,甚至是浓浓的敌视”。
欧洲反伊斯兰情绪上升是美国皮尤中心6月初公布的调查结果。调查数据显示,受访者中持反伊斯兰态度的在意大利有61%,波兰56%,西班牙42%,法国和德国分别为25%,英国为19%。此次调查的背景是2015年年初发生的《查理周刊》惨案,而这次恐袭也再次把欧洲穆斯林推上风口浪尖。欧洲一些政客声称,要将涉嫌参与“恐怖活动”的穆斯林及其子女的国籍撤销。英国保守党称将提高移民政策的门槛,用英国内政大臣的话说,“不欢迎那些意识形态与英国背道而驰的人来英国”。德国还出现了不少反对伊斯兰的组织。
杰布的侄子纳法1984年出生在比利时,讲一口地道的法语,一直视自己为比利时人。不过,纳法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在他和身边穆斯林亲友的生活中,仍能感受到很多不如意,“16岁时我第一次被警察拘捕,仅是为了准时赶到电影院,和女友奔跑着过了马路”。纳法的表妹蕾拉在比利时自由大学读书。她告诉记者,“在学校,每当老师说到伊斯兰时,全班同学的目光就齐刷刷地朝我看过来。学校的男生几乎从不接触身穿传统服装的穆斯林女孩,好像我们都是异类。我要特别努力证明自己是一个好学生才行。”纳法的妻子在社区一所小学教书。她说,因为学校生源以穆斯林儿童为主,几乎没有老师愿意来教书。据她说,很多穆斯林青年上不了好的大学,拿不到像样的学历,也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只好游荡街头,“就好像巴黎《查理周刊》袭击案中的枪手库阿希兄弟曾经历的那样。”
库阿希兄弟的父母从北非的阿尔及利亚来到法国,他们出生的第十区被法国媒体称为“被国家抛弃的地方”,“招聘人员只要在求职信地址栏上看到它的信息,就会毫不犹豫地把信件扔到废纸箱里”。曾照顾过库阿希兄弟的邻居说,“他们从小没有得到过爱、没有体验过被尊重的感觉”。布鲁塞尔有一所以穆斯林学生为主的学校,该校校长艾帝安·尚松告诉《环球时报》记者,“当受尽挫折对前途迷茫的穆斯林青年无法从家长、学校找到未来的答案时,那些借助互联网传播的极端思想就成为最好的替代品。”
事实上,库阿希兄弟在童年和青年时期的遭遇,反映出许多欧洲穆斯林青年的真实生活状况。皮尤调查的报告称,因为饱受歧视和不平等待遇,欧洲穆斯林的辍学率、失业率、犯罪率都大幅高于欧洲各国的平均水平,而这些因素也阻碍了穆斯林青年融入主流社会,并形成恶性循环。
比利时根特大学移民问题专家比拉·本雅明表示,2003年美国发动的伊拉克战争将中东带入动荡和混乱,一些极端思想趁机兴起,一方面大肆渲染对西方的仇恨,一方面描绘出“伊斯兰国”的发展图景,这对部分绝望中的欧洲穆斯林青年有着极大吸引力。荷兰国际反恐研究中心主任马克·辛莱顿则对《环球时报》记者表示,欧洲社会正陷入一种“融合的悖论”之中:越是与欧洲主流社会融合得好的穆斯林移民家庭,其子女越容易受到极端思想的蛊惑。年轻穆斯林不满足父母提供的优越物质条件,他们希望自己的生活更有意义,极端组织就是利用这种迷茫心理进行蛊惑。根据欧洲警方的数据,已有3000多名欧洲人加入“伊斯兰国”参加“圣战”,其中相当一部分又潜回欧洲,成了令人不安的“定时炸弹”。
移民更像是劳动力,而非“欧洲人”
老移民引发的问题尚未厘清,大幅增加的移民正给欧洲带来新考验。截至6月初,2015年已经有10.2万难民经地中海涌入欧洲,多数是穆斯林。“随着穆斯林人口的激增,欧洲穆斯林与西方社会的关系,已走到一个备受考验的十字路口。”德国欧洲宗教与社会学研究中心研究员雅思名·埃姆纳尔告诉《环球时报》记者,欧洲社会应意识到这不仅是外部因素引发的问题,更是欧洲社会内部的问题,整个社会都需要为此负责,而不应将所有责任都推给穆斯林群体。
前欧盟高官皮埃尔·德福安认为,欧洲许多国家对穆斯林群体的心态纠结而复杂:欧洲领导人在公开场合反复强调穆斯林是欧洲的一部分,因为欧洲需要移民来弥补劳动力的短缺;然而许多欧洲民众却拒绝承认这些在欧洲土生土长的穆斯林是真正意义上的“欧洲人”,内心对他们并不尊重,更不想给予他们同等待遇。
“欧洲人必须接纳他们,只有这样,穆斯林群体才会愿意踏出融入欧洲社会的一步。”柏林宗教与社会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埃姆纳尔对《环球时报》记者说。“通过真实接触,人们会发现,大多数穆斯林和我们一样,都是热爱和平生活的普通人。”“欧洲之友”政策研究主任莎达·伊斯兰姆认为,穆斯林群体融入欧洲社会应是一个双方相互尊重、彼此适应、不断调整的双向过程。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莫盖里尼24日在主题为“欧洲穆斯林”的会议中重申,“作为欧洲人,我们应该为多元文化骄傲。恐惧多元性是弱者心态。” (刘栋 黄培昭 青木)